杨传珍读昨天的云:高峻而清醒的疯爷爷
(2010-01-03 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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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高峻而清醒的疯爷爷
台湾作家张晓风说:“写散文的,谁不钦佩 王鼎钧先生呢?他以肉掌劈凿嵬岩,泻下千尺飞瀑,他引流入川,迴狂澜入于千里烟波。他秉一枝巨笔,横烈处如血涌热腔,幽柔时如风动翠廉,怎能叫人不‘一生低首’?……而且,他的每一行结晶都如海畔盐山,干净剔透,阳光下令人不敢逼视。(眼睛会叫痛啊!)那一切,都是拿青春和性命换来的啊!”(《风雨阴晴》序)
王鼎钧自称“阅历不少,读书不多,文思不俗”。的确,比起“学院派”,一生流亡的他没有充裕的时间读书,在阅读数量上自然不能跟人家相比。然而,事实证明,阅读数量不跟创作成就等值,与获取的精神营养也不成正比。阅读数量比王鼎钧多的人不计其数,文章境界能够赶上王鼎钧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单靠丰富的阅历,是不能成为作家的,在人类的文学活动告别了原始状态,步入“互文”期之后,作家必须站在巨人肩上获得视野,才能走进经典。那么,为什么有的作家苦读一辈子,仍然没有实现自己所期许的高度呢?我认为,除了天资因素,阅读策略是不能忽视的。阅读需要有人点拨,而文学教授多是训练有素的学究,他们在教人考试方面倒是内行,却没有能力引导学生在阅读中吸取营养。
王鼎钧在文学发蒙期有幸遇到了荆石老师和“二姐”,之后,他的父亲毓瑶公,慧眼独具,把他领到插柳口“疯爷爷”门下受教。这一举措,让王鼎钧获得了文学阅读的第三只眼。
“疯爷爷”系兰陵王氏最后一名进士王思衍的次子,外号“二疯子”。王鼎钧在《插柳学诗》一章里记述,王思衍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曾在朝廷吏部做官,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和篆刻家,有“铁笔”之誉。衍公到朝廷任职,夫人并未随同赴任,在京物色了一位侍妾照料他的生活。这位如夫人为衍公生下一子,就是疯爷。庚子之变发生,衍公决定还乡隐居,就遣走小星,带着儿子回乡。疯爷思念他的生母,恨进士第,恨这么大的宅第不能容纳一个女人。这个由于哥哥去世成为进士第惟一继承人的公子,在醉酒中打发日子,族人认为他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可是,富有判断力的毓瑶公却有独到见解,认为疯爷根本不疯,他说:“疯爷之沉湎于酒,胡言乱语,乃是身处乱世、效古人佯狂避祸。疯爷或不能继承家学,可是郑康成家的牛识字,张天师家的狗能腾云驾雾,疯爷是进士衍公的爱子,受衍公亲口调教,肚子里一定有些东西。”
疯爷爷的确是一位大师级的导师。他教作者书法,一丝不苟,中规中矩。教唐诗,貌似随意点评,却透出大家风采。
说他不求甚解吧,他又把一句诗分析得十分精微。我背诵杜甫咏昭君的一首七律,恰巧被他听见。我说,“千山万壑赴荆门”,他说,“不对,你会把杜甫气死。”我急忙打开书本查看,书上印的是“群山万壑”。(疯爷说)你想想吧,所谓群山,不过十座山八座山,十座山而有万壑,平均一山千壑,可见山是大山、高山、深山,很有气势。倘若是千山万壑,一山只有十壑,山就小了,零碎了,气势就不同了。
还有一次,我念“花近高楼伤客心”,他走过来听见了,问:“花近高楼为什么伤客心?”我瞠目不知所对。他教我念下一句,下一句是:“万方多难此登临”,他忽然兴奋,连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说,若按常理陈述,乃是“万方多难伤客心,花近高楼此登临,”老杜调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调动,是不是为了平仄?“平仄算什么!”抽完一锅烟,经过一番沉吟,他指出,“花近高楼此登临”全句是实,为小境界,“万方多难伤客心”全句是虚,为大境界,一句太重,一句太轻。调动之后,每一句都半实半虚,两句诗彼此互相呼应,这就有了起伏也有了气势,这才是诗。
这位大师级的人物,不是中规中矩的教书匠,更不是把文学导入“启蒙”、“救亡”轨道的社会学家。他理解作品的角度和方式,与“新批评”所主张的“细读”策略暗合。深得疯爷三昧的王鼎钧,在后来的流亡途中,遇有了读书机会,就把扫瞄的目光对着艺术层面,松弛着“阶级”和“路线”之弦,能够从粗砺的作品中提取营养,保持拒绝炙手可热的非文学的判断力。晚年,面对真正的经典,在补课中常常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价值。
王鼎钧的文章,纵横捭阖,错落有致,波澜起伏,奇丽如离骚,沉郁似老杜,不施铅华依然雍容华贵的大气,很少有人企及。我们今天对他的文学生涯进行逆向考察,似能听到他在疯爷门下学诗的回声。
人是社会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戴上时代给他(她)准备的有色眼镜。戴上这样的眼镜,无论阅世还是读书,都容易顺从他人的视角,把别人设定的结论当成自己的发现。在社会转型期,时尚思潮的尘烟漫天飞舞时,只有少数人能够保持清醒,对人对事有着是其所是的看法。毓瑶公的法眼,看出了疯爷的清醒,为儿子找到了不可取代的老师,而疯爷也有幸找到了惟一的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