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珍:读《碎琉璃》
(2009-12-11 16: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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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读《碎琉璃》
杨传珍
《碎琉璃》虽然不是王鼎钧的代表作,但是为《左心房漩涡》打造了文学功力。要研究王鼎钧的文学生涯,必须精读这部作品。
王鼎钧说:意象是作家的入场券。不能经营意象的作家,犹如不能怀孕的母亲。《碎琉璃》不仅写得美,能给读者强烈的震撼,而且有大量的意象。意象与文学形象是什么关系呢?我在读《瞳孔里的古城》和《迷眼流金》时若有所悟:形象与意象,都是可感的,这里说的可感,即审美快感。可是,形象必须放置在情节之中才有意义,离开情节,意义或者减弱,或者消失。而意象能够离开情节独立存在。《迷眼流金》一文,颠覆了小资的伤感和革命家的鼓动,写出了阳刚,写出了亲情,写出了前人没有写出的意象,让我想起塞万提斯对欧洲骑士小说的颠覆。
母爱主题被作家开掘了千百年,不仅没能挖尽宝藏,反而让后人越发看到丰厚与精深。《一方阳光》出自一位孝子之手,文中的母亲,我认为就是作家自己的母亲,可是王鼎钧在这位母亲身上,赋予了亿万母亲的爱心与灵性。王鼎钧善抽象,更善还原,他从人类历史上抽出了最高贵的母爱元素,用自己的亲人形象进行还原。此文揭示的母爱,是一个预感到社会大变局而又身处家庭小环境挤压的母亲对儿子的爱,在这里,苦涩与无奈、期许与割舍、担心与祝愿难解难分,个体心灵的缕缕颤动与历史剧变的滚滚雷声内外呼应。这一切,都在作者来不及思考的童年心壁上作出“全息刻录”,一经复活,即成天地之音,虽是“一方阳光”,却照彻了所有亲情。在表现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方面,此文结合到极至。欲揭示中国人百年苦难的作者,请从这里学习十八般武艺吧。
《那些雀鸟》,基本上属于《情人眼》那种风格的寓言散文。此篇的构思过程,素材来源,作者在“作文三书”里透露过。王氏的寓言,非常像写实作品,这是还原的功夫。
再现日军侵华带给中国人心灵伤痛的作品,两岸都有佳作。只有几千字篇幅的《红头绳儿》,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战争对美的毁灭和不能愈合的心灵伤痕。事情的发生地是一所由寺庙改成的乡村小学,文章开头对那口大钟的描写,让读者穿越了古老中国的精神文化,领略了时代沧桑。那位无名无姓的“校长”,既概括了中国人的血性、良知、责任心、使命感、智慧、勇气,又蕴含了乡村知识分子的气质神韵。作者用写意笔法塑造的“红头绳儿”,这个美得让人心醉的女孩,集中了天下少女的美丽,成为永恒的定格。王鼎钧是抒情大师,也是描绘场面的高手,在有限的篇幅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战时乡村小学的精神氛围,当钟声敲响,一排小手按在钟上感受震颤滋味的少男少女心态,课堂上的气氛,校长的作风,防空预演,散发传单,敌机的两次轰炸……单是这些场景,就足够铺展成几万字的乡村风情画。然而,作者的功夫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在叙述中时刻不忘抒情和议论,在外部描绘时不忘对当事人的心理刻画,在心理刻画中挖掘亲情、友情和纯美的爱情。小镇居民的古道热肠,父亲对女儿的无言疼爱,纯情少年对女生萌生的爱恋,都表现得逼真而舒展。在敌机对这个小镇第一次空袭之后,学校宣布停课,校长打算回家抗战。“我有点舍不得他,当然更舍不得红头绳儿。怏怏朝学校走去。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发烫。一路宣着誓,要在静悄无人的校园里把信当面交给她。”他听到了钟声。原来,校长作主把钟埋在地下,等抗战胜利再出土。校长说,“这么一大块金属落在敌人手里,必定变成子弹杀害我们的同胞。”就在埋钟之前,同学们轮流敲钟。钟不歇,人不散。在大家只注意敲钟的时候,叙述者“悄悄向她身边挤去,挤两步,歇一会儿,模一摸那封信,忍一忍心跳。等我挤到她身边站定,好像是翻山越岭奔波了很长的路。”就在这时,敌机出现在头顶。当空袭过去,藏在防空坑里的叙述者想到那封信:“我想起来了,当大地开始震撼的时候,我顺势塞进了她的手中。”他出了防空坑,“特地再到钟架旁边看看,好确定刚才的想法。钟架炸坍了,工人正在埋钟。一个工人说,钟从架上脱落下来,恰好掉进坑里,省了他们很多力气。”回家的路上,他想到红头绳儿能够看到那封信,心满意足得令他心醉。大轰炸带来大逃亡,在他跟着亲族、伤兵逃离小镇时,“东张西望,不见红头绳儿的影子,只有校长站在半截断壁上,望着驳杂的人群发呆。”这个聪明的、伤感的,没有母亲的女孩,从此成为叙述者的牵挂。“直到有一天,我又跟校长见了面。”在一场让读者提心吊胆的对话之后,“老校长说:‘我知道了!’校长只掉下一滴眼泪,眼球又恢复了干燥。‘空袭发生的时候,我的女儿跳进钟下面避难。钟掉下来,正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里有人,就埋了土……’”“当夜,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大群工人,掘开地面,把钟抬起来……下面空空荡荡的,我当初写给红头绳儿的那封信摊在那儿,照老样子迭好,似乎没有打开过。”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空灵而又惊天动地的结尾,真没法收拾作家抛出的那条长线,更谈不上文章的建筑美。可是,王鼎钧完成了这样一个高难度的创造,让不均匀的笔墨组成了完美的结构。作家没让这个少女死于日军的轰炸,避开了血腥。这种王鼎钧式的处理所提供的审美信息量,比一部长篇小说毫不逊色。写到这里,笔者想说这样一句话:如果从表现日军侵华给中国人带来伤害的作品中选出一篇最有力度的短章,非《红头绳儿》莫属;如果扩大范围,从世界文学史上选出一篇揭示战争罪恶的美文,我想也应该是《红头绳儿》。在此,我还想说一句:中国文学由馄饨整一分化为散文和小说不同文体、分出叙事与抒情不同风格之后,《红头绳儿》是再次走向合流的里程碑。
《失楼台》里有一句话:“从前的土匪,已经成了地方上维持治安的自卫队。”此句信息量有多大?讽刺的深度与肯定的深度,有意与无意,既有力又浑然天成。写沧桑,仍是寓言,也可以这样理解:作家在表现生活沧桑时,注入了寓言的因素。王鼎钧写人,不忘把最细微处呈现出来,让细节照亮人心。
《看兵》、《青纱帐》、《敌人的朋友》是一组互有联系的系列作品。我思忖,作家在写这组文章时,还没有从“人生三书”的励志和稻粮谋中完全挣脱出来,由于行文精确,于是模糊混沌不够。作家清醒地知道这一点,采用对照法加以弥补——弥补得天衣无缝。王鼎钧笔下的大时代与小人物,大场面与小细节,中间包柔情,人心藏玄机。有时候,一个闪闪烁烁的细节,就让读者明白为什么有人必坐天下,有人必失天下。有的章节,用笔沉稳,有敬畏,有惊惧,有讽刺,复杂透顶。《青纱帐》是小说情节、小说人物,可惜是散文语言,可幸的也是散文语言。里面表现的作孽、冤魂、冤屈,惊心动魄,读得我心头滴血。文中也写了对照,通过两个游击队为窗口,瞻望谁能坐天下。楼肇 明先生说《碎琉璃》表现的是“罪恶增殖途中人生的圣殿”,此话很有见地。在这里,作者也塑造了自己的形象,其中有高尚的成分,忏悔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叙述功夫,让人想起茨威格的《家庭教师》。文中写活埋人,残酷之极,却能用平静之笔,不平静的是场面本身。此一手法,后来用在《关山夺路》里,成为新的《史记》。写游击队队长作孽,时而侧写,时而把他拉到前台,展示其正面,把前面有意不作详细交代的地方照得清清楚楚。然后写报复,抓李兴,表现了大队长的心理状态,顺便扫描了该镇的人性。写李兴逃跑一笔,透视人性与党性、敌与我的关系,比前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传神多了,也真切多了。王氏应该写长篇小说,写鲁南抗战三部曲。
这组文章,多次表现欺骗,把李兴的欺骗、国军情报人员的欺骗都写得很清楚。承认欺骗是一种品格,一种境界,一种高度,一种从不自信走向自信的标志,坚决不承认,是依然自卑。承认欺骗,是不准备再欺骗的信号。
《天才新闻》亦是系列小说之一篇。此文很丰富,任何细节都一石三鸟。其中写危机的出现与解决,其布局技巧,值得作家认真研究。还有,发掘新闻,编造新闻,天下一理。
《带走盈耳的耳语》写扫荡:“万里无云,老天爷睁大了眼睛,看强权伸出丑陋的手向大海中捞针……”在乱世,善良的人性往往把人引向失败,不仅不是长处,还是生存的障碍,成为人格缺陷。尽管如此,我对作家塑造的那个司令官,仍然充满敬畏:这样的人格结构,在人类繁衍史上,是最珍贵的元素。
许多现实生活本身没有多大意义,要把此转化成文章,必须用变形或加减的办法赋予。然而,当一个作家的文学修养和思想修养达到了一定高度,不做如此处理,诚实地展示源初生活,照样产生丰富意义。这就是功力。在《碎琉璃》时代,鼎公还无此功力,所以用变形、加减、化合、嫁接,到了《昨天的云》时代,所有的原生态素材,都呈现出丰富而深刻的意义。在《哭屋》结尾,三先生作出办学的决定,太高屋建瓴了。这是作者的境界:旧学害人,但没有任何学问的人才是真正愚蠢的人,应该从旧学中找出能够成就人的元素传给下一代。许多人在面对某些事物时,往往发现并夸大其负面效应,掩盖正面的积极的影响。《哭屋》的构思,相当恢宏,是构建巨著的思路。小说家应该用他的布局策略经营长篇巨著。
从《拾字》中,我看出了作者经营经典细节的神功,这不仅仅是写得生动,而是在此基础上,连通大境界。一个细节之后,再来一个更加生动的细节,形成因果关系,升值,扩大,像原子对撞。作者笔下这个名叫小米的少女,比曹雪芹塑造的所有少女都可爱。王鼎钧用很少几个字,留很多空白,就营造出人性人情大天地,而且把人情物理与上帝、传教放在一起来写。真理往前半步即为谬误,文明提前一时可能是罪孽,用两个神职人员作比衬,厚得不动声色。这是真正的文学种籽,让后来的文学人好好思考、受益吧!文中塑造的两个不通世故的孩子,少女痴情,少男是另一种痴情,妙极。如果说“红头绳儿”还是一个半符号式的人物,小米则血肉丰满,灵性十足。文中还表现出这样的信息:20世纪中叶的中国,与世界有多大的距离!这是多么大的境界,一部长篇哪!
《神仆》不是讽刺宗长老分辨不清真假传教士,而是表现一种大爱。一般读者,站不到这个高度,还以为是渎神呢!
《在离愁之前》,把现实生活中的潘子皋写成唐先生。唐先生对作者临行前说的话,在《昨天的云》里没有出现,想来是作者自己的心声。作家人格结构与道德底色之形成,在此书中透露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