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分手之后延伸

――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鮫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红酥手，有人说是女子纤嫩惹人怜爱的手，有说是一种点心。“红酥”言其细腻而红润。李清照的《玉楼春》（红梅）词开篇写道：“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以“红酥”形容红梅蓓蕾颜色的娇艳，花瓣的柔嫩松润，令人心眼迷醉。“黄縢”，有人说是形容酒的颜色，与“红酥”相对，也有说是宋代官酒以黄纸封口，也称黄封酒。“宫墙”，可以理解为一般的围墙。会稽原是春秋时越国的首都，宋高宗也曾经把会稽作为行都，有宫殿的遗迹。

“东风恶，欢情薄。”东风吹得太厉害了，春意阑珊，欢情不得长久。“恶”是程度副词，意思是“太、甚、极”，也有人说是语助词，不含贬意，如果愿意理解为“可恨”也可以，太过分有时候就变得可恨了。春天被摧残，人也被摧残。

周邦彦的《瑞鹤仙》有：“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康与之的《忆秦娥》有：“春寂寞，长安古道东风恶。”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离索”，分离，离散。分别几年，满怀愁绪。

“错，错，错！”一看到这个字就想起辛弃疾的词：“想当初费尽人间铁”，铸成这么大一个“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鮫绡透。”年年春来，景色依旧，人已日益憔悴。与“满城春色”呼应，但一个“空”字，写出了多少徒唤奈何的相思之情！虽然自知相思无用，消瘦无益，但情之所钟却不能自己。明明“直道相思了无益”，却还是情愿“一寸相思一寸灰”。红泪，指的是泪水和着女子脸上的胭脂流下来，泪水被染成了红色。“浥”，浸湿。“鲛绡”，神话中鲛人（人鱼）所织的最美最薄的丝绢，可以用作女子的手帕。这几句可以理解是假托唐婉的口吻，也可以理解是陆游的推想。

说到“红泪”，还想起王嘉的《拾遗记》中薛灵芸的典故，她用玉唾壶承接眼泪，“壶中泪凝如血。”

“桃花落，闲池阁。”美艳的桃花纷纷凋零，池馆楼台空旷冷寂，任凭花开花落，无心游赏。“闲”，既有闲静冷落之意，也有漠不关心的感觉。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海誓山盟还记忆犹新，可是彼此却难通消息，更别说见面了。

“锦书”，用的是前秦窦滔的妻子苏蕙织回文诗的典故，事见《晋书·列女传》。

“莫，莫，莫！”“莫”的意思是罢了，三字连用表达出极度的绝望与无助。一“错”一“莫”，错莫惆怅。

陆游的这首《钗头凤》有人考证说是写给四川一个妓女的，不管有多少论据摆出来，大家也不愿意相信，何况这也仅是一家之言。

铁马冰河入梦来

陆游（1125-1210），南宋人，字务观，晚年自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享年86岁。他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被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他的诗与辛弃疾的词被称为“南宋双璧”。陆游一生忧国忧民，希望建功立业，但是始终壮志难酬。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留传下来的尚有9000多首，可见他的感情真是特别充沛，而且实在是有着寄情于诗词的爱好。

陆游，这样一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大丈夫，却终究无法避免婚姻的悲剧。他诗词的主题主要有两个：爱国和爱情。却都是失意和无奈。

据陈鹄的《耆旧续闻》，这首词是陆游31岁的时候（绍兴25年，1155年）题写在沈园墙壁上的。记述的“本事”是这样的：陆游跟前妻的感情很好，但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强迫陆游休妻。前妻改嫁，家里有园子，陆游有天去了，他前妻听说了，派人送去黄封酒和下酒菜。陆游怀念这份感情，写下这首词。他前妻见到词以后和了一首，有“世情薄，人情恶”的句子，没有留下全词，不久就病逝了。沈家园后来成了许家园。

后来周密的《齐东野语》也记载了这件事，称陆游的前妻名叫唐婉，改嫁的是宗室赵士程。

看《耆旧续闻》，好像唐婉根本就没有在沈园里见到陆游。但是后来这个故事的版本却被演绎得越来越丰富。

一般的说法是：陆游初娶舅父唐闳之女，婚后夫妻相爱，而陆游的母亲却不喜欢自己的侄女，陆游迫于母命不得不与唐氏离异。表面休妻之后，陆游又另外弄了一所房子给唐婉住，他常去跟唐婉欢聚，后来被母亲发现。母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只能真的分手。

还有更加“八卦”的推测：陆游母亲的嫂子即是唐婉的母亲，也就是陆游的母亲是唐婉母亲的小姑子。陆游的母亲尚未出嫁的时候，在娘家与嫂子关系不和。由此而不喜欢嫂子生的女儿。但不知什么缘故，还是亲上加亲，姑姑成了婆婆。而休妻的直接理由是唐婉不能生育。还提到的正当理由是这对小夫妻的恩爱耽误了陆游的学业。

离异后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在一次春游中陆游与唐氏及其后夫士程邂逅于绍兴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唐氏得后夫同意，遣人送酒馔致意，陆游感于前事，遂题此词于沈园壁上。

唐闳为鸿胪少卿唐翊之子。陆游有舅父六人，但其中并无唐闳。

有不少人说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像是《孔雀东南飞》的“南宋版”。“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留给后世人沉痛的教训，说是要引以为戒，可是这样的故事却还是不断翻版。不同的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女主人公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男主人公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一个投水，一个上吊，双双殉情而死。唐婉在写下《钗头凤》和词之后不久病亡，陆游为这份感情一生难以释怀。婆媳矛盾似乎是古今中外永恒存在的矛盾，虽然现在没有“休妻”一说，但是因为婆媳矛盾影响夫妻感情，乃至引起婚姻破裂的仍然普遍存在。

世情薄，人情恶

再看唐婉这首《钗头凤》。这首词不见于宋代的笔记，却在明代突然出现，可见是后人伪托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世事难料，人情冷漠，夕阳西下，雨打花落。这个“恶”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有控诉之感。

“晓风干，泪痕残。”李清照的《声声慢》历来有“怎敌他晓来风急”和“晚来风急”的不同说法，主张“晓来风”的，还认为暗指女子被抛弃。这里说的是早晨的风吹干了脸上残存的泪痕，也许整夜不眠，浸泡于泪水之中。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笺”，名词动用，写的意思。想要用文字写下自己心中的感受，可是信写好了，寄给谁呢？只能独自倚着交错的栏干默默倾诉。

“难，难，难！”难以解释，难以倾诉，更难以再续前缘。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人已经分别，欢情不在，苦痛的心神就像荡来荡去的秋千，飘忽不定。

“角声寒，夜阑珊。”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号角声听来冰冷凄厉，夜色消散，通宵不眠。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怕别人问起心事，只好咽下眼泪，强颜欢笑。

“瞒，瞒，瞒！” 把情感收藏起来，什么都不必再说。

《钗头凤》词调是根据五代无名氏《撷芳词》改易而成。因《撷芳词》中原有“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之句，故取名《钗头凤》。陆游与唐氏仳离之后“可怜孤似钗头凤”，之前的往事“都如梦”一样地倏然而逝，未能白首偕老。也许这就是他选择《钗头凤》这个词牌的用意。

前人评论陆游《钗头凤》词说“无一字不天成”。所谓“天成”是指自然流露毫不矫饰。陆游本人就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正因为词人亲身经历了这千古伤心之事，所以才有这千古绝唱之词。这段辛酸的往事，成为陆游终生的隐痛，直到晚年他还屡次来到沈园泫然凭吊这位人生知已，“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抄录其中几首如下：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袂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埋）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对梅花有种特别的感情，写过一百多首咏梅的诗词。最别具一格的是《卜算子》那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偶然听薛飞朗诵《沈园的故事》：“在南宋的春天，一枝梅花斜在了诗人的眼里，隔着梅花，陆游没能握住风中的一双红酥手。”

2007-6-11（凌晨）

2007-8-7稍改

2007-12-27再改

2008-5-13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