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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琛落花诗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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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的命运与人生的悲剧
——陈宝琛的《落花诗》之三
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
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方终。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
一九二八年六月一日和二日,值王国维逝世一周年之际,吴宓连作《落花诗》八首,之后又写了一首五律,题目是《六月二日作落花诗成,复赋此律,时为王静安先生投身昆明湖一周年之期也》。五律的首联是“心事落花寄,谁能识此情。”吴先生借春残花落,对“所怀抱之理想,爱好之事物,以时衰俗变,悉为潮流卷荡以去,不复可睹”,“致其依恋之情”(《吴宓诗集》卷九),在伤悼王国维之外借落花感伤身世。
王国维自沉前为国学研究院同学谢国桢录韩偓和陈宝琛的诗各二首,书于扇面之上,他所写的陈宝琛的诗即为《前落花诗》的第三和第四首。当时,大家据此推想王国维的自杀之举是以落花明殉身之志(《空轩诗话》十三)。
落花的命运
“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佛教最经典的《心经》有“不生不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在世,有生有灭,谁能幡然了悟?“色”不是颜色,而是一切有形的存在,“空”是无形,是虚无。“原知”,不仅是注定如此,而且自己早就有着一份清醒的认识。
“倾国”是形容美女的,而女子则美貌如花,李白的《清平调词三首》有“名花倾国两相欢”。花在未落之前,恰如倾国倾城的美貌的女子。“付东风”,花朵飘落了,美女的青春也一去不返了,一起美好的事物全都随风而逝了。
“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人生如梦,人们总愿意沉浸在那绮丽美好的梦境之中。孟浩然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啼鸟把人从梦中惊醒,让人担心落花凋零于风雨之中。
记得有一首《伊州歌》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是写家中思妇想念远征的丈夫的诗,她不让黄莺在树枝上啼叫,因为叫声惊扰了好梦,而梦中自己可以到辽西战场与丈夫见面。后来有人把这首诗改为:“莫打黄莺儿,任它枝上啼。啼时惊妾梦,免得到辽西。”当初我更喜欢这首改后的诗。梦总有醒来的时候,醒来了就得面对现实的残酷,还不如让黄莺的叫声使自己清醒,不去享受梦中虚幻的幸福。现在想来,有梦或许也是好的,即使终究醒来。
对于下一句,我的理解不是落花在“罥入”蛛网时遇到了讨厌的“网虫”,而是把“网虫”作为主语,它自己吐丝,却被自己吐的丝所缠绕所困扰。
想起词作家乔羽先生有一次开玩笑,说他初学上网的时候,别人问他的网名是什么,他说是“蜘蛛”。整天趴在“网上”的可不是蜘蛛吗?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网虫”随处都是。是否也有一张无形的网络困扰着他们令他们不能自拔呢?
“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方终。”李后主《浪淘沙》词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奈五更寒。”“耐”可以通“奈”,既有经得住、受得了的意思,也有处置、对付的意思。张炎有“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的词句,人拥罗衾,虽然轻薄,毕竟有所遮蔽,即使如此,夜雨清寒尚且难以忍受,何况那雨中没有庇护的花朵,怎不零落?
《金缕曲》是唐代杜秋娘所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春天已经离去了,花朵也零落了,在惋惜与留恋之中,惜春的歌曲已无须再唱。
“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落花一缕香魂随风飘散,再不能够重返枝头。人也如此,死不能返生,人间难道有传说中的返魂香吗?除非你去天界奏问神仙。神仙能够给你答案吗?给你的答案你情愿接受吗?
关于“返生香”的典故,见《太平御览》卷九五二引《十洲记》:“聚窟洲中有大树,与枫木相似而华叶。香闻数百里,名为返魂树。于玉釡中煮其汁如墨粘,名之为返生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关于“碧翁”,见宋陶榖的《清异录·天文》:“晋出帝不善诗,时为俳谐语。咏天诗曰:髙平上监碧翁翁。”
生于末世的陈宝琛
清内阁大学士陈宝琛(1848——1935年),字伯潜,号弢庵,闽县(今福州市区)人。身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步入民国。享年87周岁。
陈家累代簪缨,为榕城望族。陈宝琛在清同治七年(1868年),20岁的时候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开始踏上仕途。光绪元年(1875年)擢翰林侍读,与学士张佩纶、通政使黄体芳、侍郎宝廷等好论时政,合称“清流四谏”。光绪六年(1880年),“清谏”之名日重,得两宫皇太后赏识,充武英殿提调官。翌年,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纂修《穆宗本纪》。光绪八年(1882年),授江西学政,重修白鹿洞书院。翌年,以校《穆宗毅皇帝圣训》奉旨议叙,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但是,陈宝琛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1883年,法兵侵犯越南,宝琛与张佩纶力荐唐炯、徐廷旭担任军职,后来因为推荐的这两个人兵败受牵连,部议降五级处分。1884年,他应台湾巡抚刘铭传之请赴台,之后返闽,修葺先祖“赐书楼”,构筑“沧趣楼”。自此,闭门读书、赋诗、写字,家居达二十五年之久。
宣统元年(1909年),陈宝琛年逾花甲,仍然关心时局,渴望为朝廷效力。他奉召入京,任总理礼学馆事宜。翌年,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以及经筵讲官、资政院议员。宣统三年(1911)五月,简授山西巡抚,旋开缺以侍郎候补,派毓庆宫侍读,首发为“戊戌六君子”昭雪之议,奏请降旨褒扬。
民国元年(1912年)2月12日,清帝逊位,他追随溥仪,成为“遗老”。1921年,他修成《德宗本纪》,被溥仪授予“太傅”衔。1923年,他引荐郑孝胥入宫。1925年,溥仪至天津,他也移居天津随侍。“九一八”事变后,溥仪决意复辟,密赴东北。他以耄耋高龄赶赴旅顺劝阻,溥仪不从,被日本派人挟持返回天津。1932年,溥仪在日本扶持下成立伪满洲国。他专程赴长春探望溥仪,呈密摺劝溥仪迷途当醒。后病逝于天津。溥仪伪谥“文忠”。著有《奏稿》与《沧趣楼诗文集》行世。
生于末世,难挽狂澜。他虽是悯悴辞枝,情伤一梦,还是抱香不死,心恋空林。
陈宝琛的《落花诗》共四首,后来他自己依原韵又和了四首,称为《续落花诗》,合计八首。有人这样评论这组《落花诗》:就诗论诗,功力到了百分之百,没有一句一字不是贴切着落花,而句句又暗寓当时政局,细细寻绎,可以作史诗读,洵称杰构。
人生的悲剧
《梁书》上有这样一段记载:“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
生命如花,开的时候同枝并蒂,没有什么分别,一旦飘落,有的落在富贵精美的所在,有的落在贫穷肮脏的所在,只能顺其自然。花开的时候是孕育的时期,飘坠的时候是降生人世。一出生,命运就大有不同。
说来有些宿命,但是确实很无奈。
富贵、贫穷,坦途、艰辛,终究来世上一遭。但是既然来了,却又不能不走。不管飘落何处,枝上的花朵注定飘落。王国维的《蝶恋花》写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花注定飘落,人注定老去,一切美好的存在都注定消失。
人生的悲剧各有不同,有的是无端或者有因遭遇到恶人陷害,自身的力量难以抗争,终究失败酿成悲剧;有的是意外突发不幸,一瞬间天崩地裂,无可挽回;还有,明知道前面是悬崖,注定粉骨碎身,还是不得不往前走。
即使悲剧没有终结,毕竟走下去脚会疼,停下来心会疼。
花,从绽放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凋落,谁也改变不了它的命运。
落花是凄美的,美好的毁灭更加令人内心感动。
辛弃疾说“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爱惜春天,希望早些见到那美丽的花朵,可是却怕花开得太早,因为太早开的花也会太早凋零。
也许陈宝琛眼中风雨飘摇的清王朝就像飘坠的落花,也许他还看到人生中一切的美好也注定如落花一般飘落不返。
“唤醒绮梦憎啼鸟”,怨恨至少还有一个发泄的对象。而“罥入情丝奈网虫”呢?网虫是何等的无奈!客观的悲剧、主观的悲剧,憎也罢,奈也罢,总是有一个理由。
落花呢?它怨不得风雨,它也不是自己织网自缚,它的悲剧是自然而然的。不可避免,不可控制,不可改变。
落花的悲剧也许是人生最深层的悲剧。
《诗经·苕之华》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可是,人是在生下来之后有了思想,才知道痛苦,才知道生命的不可把握。可是那已经晚了,贪生恶死是人的本性,好端端的生命谁愿意轻易结束呢?
梅艳芳的歌:女人如花花似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即使,知道了悲剧不可避免,我们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在应该灿烂、可以灿烂的时候尽量灿烂。
2008-5-4
2008-5-5改
附录:《落花诗》八首
其一
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着地可应愁踏损,寻春只自恨来迟。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岂独汉宫传烛感,满城何限事如棋。
其二
恨紫愁红又一时,开犹溅泪落滋悲。世情起灭优昙幻,风信蹉跎苦楝迟。
水面成文随处可,泥中多日自家知。绿阴回首池塘换,忍覆长安乱后棋。
其三
冶蜂痴蝶太猖狂,不替灵修惜众芳。本意阴晴能养艳,那知风雨促收场。
昨宵秉烛犹张乐,别院飞英已命觞。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肠。
其四
蓦地风来似虎狂,荃兰曾不减芬芳。濛濛留坐春三月,草草辞枝梦一场。
含笑蜜脾从汝割,将离婪尾有谁觞。无端更茹冬青恨,天上人间总断肠。
其五
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晴丝奈网虫。
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返魂香岂人间有,欲奏通明问碧翁。
其六
柳绵榆荚各漫空,轮转阎浮共一风。啼晓相闻奈何鸟,抱香不死可怜虫。
东扶西倒浑如醉,北胜南强未有终。为谢砑光赓舞曲,鬓丝秃尽净名翁。
其七
流水前谿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烦珍护,长夏阴成且少休。
其八
苦欲留春春肯留,余芳最惜曲江头。纵横满地谁能扫,高下随风不自由。
几树梨棠犹可馆,旧时花萼岂无楼。夜阑还剔残灯看,心恋空林敢即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