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古诗十九首·其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走啊走啊，不停地走，走了又走，越走越远，你的离去导致我们活生生地分开，“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

“行行重行行”，五个字全是平声，有四个字还是重复的，显然不符合近体诗的平仄格律。但是，作为古体诗，它自有一种回环往复之美。“生别离”，是活生生地分开，还是相对于“死别”的“生离”呢？凭直觉去感受即可。

“生离是朦胧的月日，死别是憔悴的落花。”一直都认为是冰心的诗句，最近听说是泰戈尔《飞鸟集》里面的。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我们相隔万里的距离，天各一方。为了押韵，这个“涯”要读yi的音。上一句说生离别之后，一方走啊走，这句说的是走了很久以后的一个反思。以那时候的交通情况，没有飞机、火车，走出“万余里”，实在难以想象。是感觉你在天的这头，我在天的那头，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是感觉，不是实地可以丈量的距离。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道阻且长”（《诗经·秦风·蒹葭》），道路艰险漫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呀。两个人不仅相隔着万里的距离，而且在道路上还有一些艰难险阻。这些艰难险阻，可以是自然界的，也可以是人世间的。总之，要想见面是遥遥无期了。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北方边地的马无论到哪里都依恋着北方吹来的风，南方百越之地的鸟远飞他乡仍要在朝南的树枝上筑巢，鸟兽尚且眷恋故乡，何况是远行的人呢？前面几句写的都是人的行为和感情，这句一下子跳了出来，说的好像是不相关的事，可是却内在联系紧密。

其实这两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刚才说的是第一种，是“不忘本”的意思。第二种说法认为是化用了《吴越春秋》中“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的意思，同类相求，所有的事物都有这样一种相依难舍的感情，我跟你也如此。还有第三种说法，据说是纪晓岚的意思，一南一北，正好呼应前面所说的“各在天一涯”。不管怎么解释，只要你内心获得了感动就行，何必穷追典故呢？

前面八句用的是平声韵，后面八句转韵，押仄声韵。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相隔的距离一天比一天遥远，衣带一天比一天宽松，对远方行人思念之深导致我一天比一天消瘦。“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汉乐府《古歌》）。

如今以瘦为美，都恨不得“衣带日以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人瘦了，衣带宽了，表示人的内心很痛苦，与减肥无关。

“日已远”，越走越远，走了“万余里”，已经“各在天一涯”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走去，路难道是无穷无尽的吗？不是现实中的空间阻隔，分明是心里面隔了千山万水，越离越远了。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太阳的光芒被浮云遮住了，也许你在外面被外物诱惑或者蒙蔽，不得脱身，所以导致你这个游子总不想着或者不能够回家。“不顾返”不是“不愿返”，是他客观上顾不上，当然也不排除主观上的不肯顾及。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在对你的思念之中红颜渐渐老去，倏忽之间感到岁月无多。很平实的语言，却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要是为了声调和谐，可以把“饭”读作上声。什么都可以抛开不谈，只希望你好好吃饭，爱惜身体，自家保重。为了有一天我们能够再相聚，我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怎么解释都行。

 “弃捐”，就是被抛弃了。汉乐府中的《怨歌行》（说是班婕妤的作品，其实不是）有：“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到秋天扇子用不着，就被抛弃了，人也是如此。“弃捐勿复道”，我虽然遭到抛弃，但是伤心事放在一边，不要再提起来；“弃捐”这个话题说来让人伤心，说了也于事无补，不用再提了。

最后一句，既可以理解为自劝，也可以理解为劝人。“加餐”需要“努力”，可见已经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程度，难怪衣带渐宽了。

辛弃疾的词里有“功名余事且加餐”一句，一直很喜欢。

“诗无达诂”，这首诗有很多不确定的解释，权且用其中一种串讲一下：这首诗以思妇的口吻写她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她担心外面有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把丈夫绊住，自己因相思憔悴，而游子却行不顾返。她既无奈又惦念，绝望中不敢指望他早日归家，只能故作大度地劝丈夫多保重身体，同时也鼓励自己好好度日。

东汉末年出现“五言腾踊”的局面，《古诗十九首》是受五言乐府诗影响而形成的五言古诗，但它并不是乐府诗。南朝梁代萧统所编《昭明文选》将19首风格相似的古诗编在一起，冠以“古诗十九首”的标题，这些诗便成为东汉文人五言诗的代表作。目前一般认为它们不是一人一时所作，大约产生在东汉桓帝、灵帝时代，作者不可考。《古诗十九首》是中国诗歌史上继《诗经》和《楚辞》之后最重要的一组作品。

记得有一次上课，导师让我们每个人依次读《古诗十九首》中的一篇，读到最后还剩两篇，导师问我们今天来了多少同学，我们都异口同声答：17个。导师让我们数一数，可是怎么数都是18个人。我这才突然意识到后来有的版本把“东城高且长”那首中间切断，分成了两首，“燕赵多佳人”成了另外一首，于是多出来一首。

《古诗十九首》每一首都很好，浑然天成，不可句摘，以至于清代学者方东树认为其“天衣无缝”，没有人工剪裁的痕迹。

从内容上说，《古诗十九首》写了人最基本的感情，人世无常，年命如流，离别失意，这些感情千古同然，读了就会受到感动，这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这样丰厚的感情，这样平淡的语句，“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晚清学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的评述）。钟嵘的《诗品》甚至称这组诗“几乎一字千金”。

《古诗十九首》，每一个时期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2007-12-24（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