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凯伦学英文
(2019-03-08 0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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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历史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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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凯伦学英文
我因为热衷于学英文,20岁左右的时光,是在漓江边和杉湖畔度过的,那一带是市区风景的精华所在,每天都有不少游客,彼时社会刚摆脱文革阴影,处于恢复期,中国人有闲钱旅游的没几个,所谓游客是特指洋人,他们出没于各个景点,年纪大的通常成群结队,年轻人喜欢单独游走,我则寻机与他们搭讪,练习从书本和收音机里学来的英文。
找洋人搭讪学英文,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口音正确。不就是说话吗,跟着说就是了,二是炼胆,学会与陌生人交流。那时来中国的游客,都是蛮有好奇心的,想看看一个封闭几十年的国家,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开朗诚实,富于同情心,这些品质我们本来也有,可经过无数政治运动的反复搓揉,都被搓干净了,居然成了稀罕品。
我搭讪的游客当中,有一个叫凯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位女生,家住首府萨克拉门托。她是随旅游团来的,打算在桂林逗留三天。旅游团都是有安排的,除了游览公园,还要参观指定的学校、公社和幼儿园,看小朋友表演我爱北京天安门,洋人多少有点反叛性,不喜欢这种套路,年轻如凯伦更是乐意独往独来。
我不记得是如何搭讪上她的,大概是拿了本英文书,看见她就上去了。我念了一段给她听,她基本能听懂,偶尔矫正一两个词的发音,这让我大受鼓舞。她遇上我后,放弃了旅游团的活动,希望由我陪伴,去看看别人看不到的角落,寻找属于自己的体验,于是我成了她的escort,就是伴游的意思。这个词还有更意味深长的含义,不过那时我不懂。
我不懂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走过公园时,看见椅子上一对男女在窃窃私语,我就说他们在make love(做爱),我本意是说他们在谈恋爱,但不知道英文怎么说,就冒出了这个自以为是的词组。凯伦连忙制止我,说不,不,连dating(约会)都未必,只是chatting(聊天)而已。我的英文就是这样学来的,这方式如今叫情景教学。
凯伦说她来中国前,做过一点功课,读了一些中国现代文学,我问她读过谁?鲁迅。喜欢吗?她说鲁迅还是很深刻的,虽然有点cynical(愤世嫉俗),我说看他晚年的文章,我觉得他可能是中共秘密党员吧?她摇头说不可能,他是个anarchist(无政府主义者),很有点想为鲁迅辩护的意思。
我问还看过谁呢?她说出了一个名字,我竟然没听说过,我问是大作家吗,她说当然是呀,文学史上的女作家,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我听了一下说,林徽因?她摇头,掏笔写下林海音三个汉字,有些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很认真。她的英文是很漂亮的,右斜的花体,有些信件我现在还留着。
说实话我很惭愧,我受的教育里没有这个人,直到后来播放电影《城南旧事》。我才知道她。可凯伦不一样,她读的中国现代文学教材,是台湾编辑出版的。眼见我一个号称喜欢文学的小文青,说得出马克•吐温、惠特曼,却不知道林海音,她显然有些讶异。林语堂也不错,她说。我说我也不熟。
我们聊起了别的话题。我问她最喜欢美国哪座城市,她说旧金山呀,离她家不远,我问纽约呢?too noisy(太嘈杂)。你喜欢尼克松吗?她摇头,说他是个liar(撒谎的人), 基辛格呢?她说这个人ambitious(野心勃勃),口气带着贬损。按当下的时髦说法,她就是个白左,估计上次总统大选,她一定是希拉里的拥趸。
上面提到的几个英文词,是跟凯伦学会的,印象特别深,因为带着特殊的情境,我回忆它们时,会同时想起凯伦的金发和眼睛,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带着温婉的笑意,不似彼时的女同胞,眼神要么惶惑要么冷。凯伦后来做了attorney(律师),如今也过60了,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是30多年前,告诉我她结婚了,迁居去了纽约,一座她曾经嘲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