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暗夜的女巫
(2017-04-09 12: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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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麦卡勒斯 |
分类: 看女人 |
游走于暗夜的女巫
今年是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去世五十周年,这也意味着麦氏的所有作品即将进入公版期,估计各家出版社会推出一系列麦氏作品,包括她的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无指针之钟》和中短篇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等。麦卡勒斯跟弗兰纳里•奥康纳一样,通常被归为南方女作家,也跟奥康纳一样,终生饱受病魔的折磨,女作家有女作家的不幸,奥康纳患的是红斑狼疮,常年靠撑拐杖出行,麦氏几度中风,三十岁以后接近偏瘫。
说说卡森•麦卡勒斯的生活与创作。说到她的生活,自然离不开一个男人,里夫斯•麦卡勒斯,麦氏这个姓,就是由他而来,而光看Reeves这个名字,就会有一丝悲凉的(Freeze)联想。里夫斯相貌堂堂,是个退役军人,也喜欢写作,不过只是喜欢而已,估计也就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没有什么作品存世,网上也查不到他的资料。1937年,卡森刚满20岁,与里夫斯在南方相识并结婚,婚后不久一起前往纽约。
卡森对纽约并不陌生,先前曾数次去纽约学习,学过音乐,也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旁听写作,一直怀揣一个梦想,想在纽约出人头地。这次有里夫斯陪伴,她觉得距离梦想又更近了一步。卡森的梦想是什么呢?很简单,写作。她曾经这样声称:“我写的比海明威多,比福克纳好。”这是一个有巨大文学抱负的女人,谁也不能低估她。她已经有过一些成功的经验,几个短篇发表在《故事》杂志上,赢得评论界的好评,这些小说后来收进了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不过要想获得更大成功,还要付出更多努力。
这个略带羞涩的佐治亚姑娘,带着一口南方口音走进了纽约文学圈,她喜欢短装穿戴,打扮成女汉子的样子,与大伙儿开心逗乐,这让保守的里夫斯不习惯,劝阻也不管用,两人开始出现裂痕。更要命的是,她还爱上了喝酒——酒瘾伴随了她一生,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很享受欢快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里夫斯很郁闷,又无法影响她,决定与她分居。分居不久又眷恋不舍,两人重归于好,这样分分合合好几次。
就在婚姻来回拉锯的过程中,卡森的命运发生了改变。第一个改变是致命的,因为喝酒和沉迷于熬夜写作,她的健康垮掉了,少年时代就发作过的中风,再次袭击了她,在经历一系列收效不大的手术后,她的行动受到限制,一度要靠轮椅出行。第二个改变发生于1940年,她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小说强烈震撼了美国文坛,连续数周高踞畅销书榜首。那年她才23岁。
如果说灵魂痛苦是创作的源泉,那么由身体疾患导致的精神伤痛,则具有更深一层的绝望,那疾患限制了身体的自由,促使人往内心深处去探寻,而那深处往往是孤独而幽暗的,如同独行于荒原,除了野草只有风。《心》的内核是一颗孤独的心,小说讲述辛格与安东纳帕洛斯的故事,表面看是一对聋哑朋友,实际上有深长意味,暗示着人与人之间的默契沟通有多么困难。
两位哑巴没别的朋友,除了工作就是相互厮守。日复一日,几无变化。如此单独相守,日子长了,便无任何意外能打破他们的平静。一周一次,两人会跑一趟图书馆,好让辛格借本侦探小说。礼拜五两人就去看场电影。而发薪日,总是一道去“陆海军商店”楼上那家一毛钱照相馆,好让安东纳帕洛斯照张相。这几个地方他俩时常光顾,但城里许多地方却从未涉足。(《心是孤独的猎人》,黄健人译)
当然故事发展到后面,有些出人意外,也只有出人意外的文学,才是优秀的文学。
《心》的成功,让通向文学殿堂的路一下豁然开朗,可就在这时,里夫斯提出离婚。评论家们认为,里夫斯选择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恰恰是卡森的成功,他是卡森的第一读者,深知妻子的写作功力有多深厚,这功力是他终生努力也望尘莫及的,这让他沮丧,也让他嫉妒。要知道他在写作上也很努力,只是那努力如同东流之水,流走了就流走了,养的只是闲花碎草,没能灌溉出参天大树。男人都有英雄情结,里夫斯不愿做庸常之辈,彼时正是二战相持阶段,军方在大量招兵,他重新入伍去了欧洲战场。
实际上里夫斯与卡森,两人都有双性恋倾向,尤其是卡森,喜欢扮演同性恋里的主动角色,见美丽知性的女子,便忍不住追求。比如有个叫安妮玛丽•斯瓦兹巴赫的瑞士女作家,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一次卡森与她在纽约一家酒店相遇,立刻一见钟情,爱上了那个英姿飒爽的短发女人,声称“我一眼就明白,她那脸蛋将萦绕于我的余生。”不过卡森只是一厢情愿,安妮玛丽虽然也有同性恋倾向,但对卡森并无太大兴趣,总是回避她。好在两人都还处理得当,成为终生挚友,卡森后来将《黄金眼睛的映像》一书,题献给安妮玛丽。
卡森离婚后,与《哈泼氏》杂志编辑乔治•戴维斯共同生活,在戴维斯的引荐下进入纽约城北的亚多写作营地,结识了诸多文艺大腕,包括大诗人奥登,作曲家布里坦,黑人作家赖特等,并与杜鲁门•卡波蒂、田纳西•威廉姆斯等人成为朋友,创作上更是突飞猛进,连续写出长篇《黄金眼睛的映像》《婚礼的成员》和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奠定了她在美国文坛的地位。不过很不幸的是,与此同时,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她如同一支燃烧的蜡烛,创作的火焰愈旺盛,则生命的消耗愈迅速。
里夫斯并没有忘记卡森,他虽然是个军人,但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一直牵挂着卡森,她的影子在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据说他在战场上还是很勇敢的,诺曼底登陆后,穿越卢森堡、比利时,一路打进德国,赢得战友们的一致称赞,但在情场上却是一败涂地,在经历了一些情感纠葛后,他忽然发现,尽管少不了吵闹甚至剧烈争执,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上,他和卡森是彼此最好的伴侣,如果说心是孤独的猎手,那么两人就是彼此孤独的猎物,只有卡森能捕捉到他内心的脉动。
两人又开始恢复通信。“我们彼此的爱就像自然法则,完全独立于意志之外。”(卡森)“我们都是雄蜂,卡森是蜂王。”(里夫斯)1945年,也就是离婚四年后,里夫斯从战场归来,与卡森复婚,两人前往巴黎。关于这次复婚,卡森在回忆录里写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对他有一份忠诚……我也知道,他在性爱上并不忠于我,但这没关系,我并不在意……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是我惟一吻过的男人,总有一分怜爱。”不久后,卡森再次中风发作,这次非常厉害,左半身完全瘫痪。之后又不慎摔了一跤,导致手腕骨折。命运再次把她置于绝境,她的活动范围除了病床,只剩下轮椅。
面对如此恶劣的人生际遇,卡森还能扛,但里夫斯扛不住了,他终日酗酒,开始谈论自杀,甚至谈论双双自杀。一次,两人开车去巴黎近郊的森林,卡森偶然回头,看见后座上有两根粗绳子,吓了一跳,连忙催促他开车回家。1953年,里夫斯说服卡森,与他同时在酒店自杀,卡森答应了,但在最后一刻,求生的意志最终战胜了死亡念头,她临时找了个理由出走,里夫斯则服用过量巴比妥,如一阵凉风飘然西去。
对于里夫斯的死,卡森是有歉疚的,她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有无力感,无法拯救她。他无法拯救她的身体,而她无法拯救他的灵魂,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卡森此后又活了14年,不过再没有写出力作。里夫斯走了,她更寂寞了。她一直认为,虽说里夫斯的文学造诣不算多么深厚,但他对她的爱,尤其是早年在纽约闯荡时,他对她的支持与鼓励,是她终生难以忘怀的,要不是因为生活中有里夫斯,她不会有后来的成就,为此她一直很珍惜麦卡勒斯这个姓。
每一位出色的作家都有其特殊性,曾有人用“毁灭性”三个字总结卡森其人其文,其人当然是指她不幸的一生,才华横溢却命途多舛,其文则是指她的小说具有杀伤力,貌似平静的文字中暗藏涌流,稍不留神就会被她的叙述卷进去,在暗夜中品味灵魂的哀伤。她的文学仰慕者众多,当中不乏优秀的作家,如田纳西•威廉姆斯、戈尔•维达尔,以及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等,以男作家居多。
但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她,同样是身患绝症的女作家,奥康纳评价卡森的《无指针之钟》是“我所读过的最糟糕的小说”。坦率地说,仅就文学而言,我更欣赏奥康纳,同样面对命运的不公,奥康纳的叙述要显得更加平静而不露声色。另一个女作家安•波特则说,无论卡森出现在哪儿,都会带来一股萧杀之气。这句话多少也说明,卡森本人与她的文字一样,有某种惊悚的魅力。卡森的挚友沃尔登希望后人为卡森作传时,不要给她插上六翼翅膀描写为天使,“因为她不是天使,是女巫。”
卡森最后的作品叫《神明与夜光》。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她遇到了一位精神病大夫,玛丽•梅瑟。梅大夫起初只是把她当普通病人,后来为其言谈所折服,两人遂成密友。梅大夫鼓励卡森写回忆录,卡森也很愿意写,曾表示回忆录不仅对她自己有意义,对后代读者也有意义,方便他们“更好地理解我的那些小说”。不过在又一次中风后,她失去了写作能力,最终未能完成这部作品,因此《神明与夜光》也叫《未完成回忆录》。梅大夫2013年去世,临终时将大量卡森的书信与手稿捐献给佐治亚州的哥伦布州立大学,如今该校收藏的卡森资料踞全美各校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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