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弹孔的书

             沈东子

大英帝国仗着船坚炮利，一度四处横行掠取殖民地，据统计在其鼎盛期，殖民地遍及世界各个角落，占全球陆地面积20%，是本土的100多倍，其中面积最大的除了北美澳洲，当数印巴次大陆，如今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国等都在这殖民圈里面。领土扩张自然也激发了英国作家的无穷想象，伯奈蒂夫人的小说《小公主》，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吉卜林（J.R.Kipling，1865—1936）的丛林故事集《老虎！老虎！》等，都与印度次大陆有关。

说起吉卜林，后人会把他归为殖民主义作家，盖因他前期的作品为殖民扩张摇旗呐喊，认为亚非人种原始落后，显示出种族优越感。不过作家的思想是复杂的，简单归纳似乎也不公允。1915年一战爆发，英国的霸主地位受到挑战，吉卜林用及其煽情的语言号召大伙儿踊跃参军，去捍卫帝国的荣耀，鼓励独子约翰报名上前线。约翰想加入皇家海军，但视力有问题体检没过关，转而想做后勤补给军官，还是因为眼睛不好被拒绝。吉卜林出马了，用上了与陆军总司令罗伯茨爵士的交情，罗爵士拗不过老朋友的再三请求，将约翰安排进爱尔兰禁卫军。

约翰是吉卜林的最爱，在儿子12岁那年，他写了一首诗《如果》（If），作为给儿子的礼物。这首诗只有四段32行，每段都由“如果”开头，最后一段的结尾是，“你就会成为汉子，我的儿子！”从20世纪初到21世纪，该诗连年被评为民众最喜欢的英诗之一。如今温布尔登网球场中央，就镌刻着里面的两句：凯旋与灾难/都是一码事。凯旋与灾难真的都是一码事吗？未必。当时战况激烈，约翰入伍后两天被派往法国，旋即死于惨烈的鲁斯战役，年仅18岁。战友目睹了约翰之死，他因视力不好陷入沼泽地，挣扎时被一枚炮弹击中，整个脸都炸飞了。约翰的遗体1992年才找到，不过遗体的身份仍有争议。

爱子战死后，吉卜林深陷悲痛与自责，实在难忍就朝妻女高声朗读简·奥斯丁的小说《理智与情感》，奥斯丁晚年饱受疾病之苦，一直与病痛做斗争，吉卜林大概是想从中获得一点力量吧，他为帝国献出了儿子，却未能挽救帝国的衰败。不久，他为儿子写出了这样的诗句：“若问我们为何阵亡/只因父辈撒了谎。”这句子被视为吉卜林的内疚与忏悔，满含父亲的沉痛，一时间在战后的英国广为流传。

战争结束后，吉卜林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有弹孔的书和一枚勋章。寄件人是法国兵莫里斯，这人喜欢读书，临上前线随身带了一本吉卜林的小说《吉姆》，放在左胸口袋里，结果正是那本硬壳小说挡住了一粒子弹，救了他一命。吉卜林收到包裹极为感概，遂与莫里斯成为朋友，去世前两人一直保持通信。莫里斯后来成家生了个儿子，吉卜林成为小莫里斯的教父，并与小朋友通信达数年之久。如今那本有弹孔的书，还有吉卜林与莫里斯父子的来往信件，都陈列在大英图书馆的玻璃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