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边 之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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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边
利用去厦门的时机,专程去了一趟泉州,去看开元寺里的弘一法师纪念馆。这次行程我筹划已久,主要是想看看弘公最后十余年的生活环境。泉州自古香火兴旺,是佛门要地,开元寺内有东、西二塔,体积庞大,气势恢弘,是泉州的标志。塔是这样一种东西,站在面前你必须仰视,从而对天产生敬畏,收敛自己的各种欲望。古人大概觉得塔越高,离天越近,所以总是设法将塔修得高一些。这两座巨塔原先是木制的,后来改为砖砌,再后来又改成石头,上面有精美雕刻,旁边有千年古桑,大殿中央是缭绕的香火,设想李叔同早晨推开房门,心情大概不会太坏。有朋友见我去探寻弘公遗迹,不免有点担心,问你不是想出家吧?前段时间我本来是想剃光头的,觉得光头有光头的方便,若真剃了光头再去开元寺,我出家的可能是不是大增?出家哪是这么简单的事,不经历苦行,只是嘴上的奢谈。
其实二十岁上下,我已经是居士了。那时遭遇人生低迷,忽然很想看看佛教方面的书,就写信向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求教。丰先生是我父亲的老师,丰先生的老师是李叔同。丰女士把我介绍给朱幼兰先生,朱为上海佛学名士,曾任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与丰子恺合作《护生画集》第四集,丰作画,朱题字,造诣是很深厚的。我与朱先生通过几次信,他称我为居士。所谓居士,就是不出家,居家修行的人士,我那时清心阅读,也算是一种修行吧。我向朱先生借阅了一些佛学书籍,都是市面上见不着的,其中就有一部弘一法师的《晚晴集》,民国版的。说实话,以我彼时的阅历和定力,想读懂里面的偈语还早了点,但佛教讲究的是通性,心到了,总会渐渐悟到。我每看完一本,就在里面盖上自己的印章,再寄还朱先生。至今记得弘公遗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话是写给几位朋友、弟子的。
寺内有弘公的不少手迹,大殿的门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是手书朱熹对泉州的评价。橱窗内有一件小横幅“只管自家,不管人家,看一切人,皆是菩萨,唯我一人,是实凡夫。”这是法师的内心历炼,现代人恐怕是反过来的,看一切人,皆是凡夫。同样意思的还有“我当于一切众生犹如慈母”。弘公对佛教的最大贡献,是给这门宗教注入了积极的东西,世人常把皈依佛门视为看破红尘,对人生万念俱灰,没路走了才信佛,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佛门似乎成了落难者的收容所,听说谁做尼姑或和尚了,那一定是遭遇了人生之大不幸。弘公不一样,他当年决定做僧人,想得很周全,出家前先绝食(不绝水)半个月,看看自己能不能适应僧人的清苦生活,而后又独坐屋内一个礼拜,倾听亲朋好友的各种劝说理由,最后才正式皈依佛门。
弘公既削发为僧,则努力救世,这世包括世人,也包括佛教本身。他一贯强调老实信佛,将佛拉近人间,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佛经,他宣扬的佛是有亲和力的。同时他还强调入世,而不是遁世或避世,亲自为厦门第一届运动大会会歌谱曲,说明强身健体也为佛门教义,以积极方式介入社会生活。弘公的佛学观,让人想到马丁·路德对基督教的改良,基督教曾一度走入深奥晦涩的路径,神甫宣讲的内容距凡人的内心迢迢遥远,路德由圣经引出许多新理解,从而把基督教从沉沦边缘挽救过来。佛学也一样,尤其五四后渐陷萎靡,遭受新文化运动强烈冲击,弘公身为新文化先驱鼻祖,来一个华丽转身,归隐山林潜心学佛,对当时社会的震撼可想而知。章太炎晚年也学佛,主张以传统文化救国。太炎救国,弘公救世,区别在此。
如果说弘公对普世有感召力,那感召恐怕更多的是来源于他的人格与智慧,优秀的人格给智慧添了光华,智慧又给人格抹上了神秘色彩,倍增感染力。世上许多事业,是因实施者的品德而升华的,没有优秀的实施者,任多么宏大的理想,最终也只是笑话。弘公39岁出家前,也曾走马章台浪漫到极致,于音乐、美术、戏剧、诗词、书法等都表现佼佼,堪称一代宗师。他最终选择皈依佛教,一方面固然显示出宗教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舍身饲虎的决绝,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本色,也正因为有这分决绝,弘公才赢得佛家尊崇,被推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成就了他圆满的生命之月。
弘公归西时特意交代身边左右助念佛经,并说: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意思是说若是大家看见我流出了眼泪,那是悲欣交集的缘故,不是我眷恋世俗生活,而是对世间的慈悲。笔者在开元寺门口见到这样的景象,大殿门槛上坐着几个乞讨的老人,有的失明,有的拄着拐杖。换了其他寺庙,可能会把人撵开,但开元寺没这样做。设立佛门,本意就是拯救众生,佛门毕竟不是衙门。也曾在杭州西湖边上,见一长溜从诸暨过来的老太太,头上缠着白毛巾,手拉手,迈着碎步结伴而行,去灵隐寺拜佛。她们读懂过几本经书很难说,但那分虔诚打动了旁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