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蚊 子

                                                                    沈东子

    最近看黔人田曙岚三十年代著《广西旅行记》，专门翻看当中有关桂林一章，里面提到桂林有一种小蚊子，叫墨蚊子，并引用了一节古人的描述：“无蚊之声，无蚊之庞，如墨之宵，如针之芒，扑之难著，扇之不扬，及其粘于肤，如麦刺，如桃毛，既痒而痛，指不可挠，挠之愈肿，法无可消。或怒而扪之，但见墨渖，虽明者不能察其翼吻。”这段描写勾起了我的童年记忆。

    所谓墨蚊子，是指其飞行的状态，飘飘忽忽的，如松枝燃烧时升起的松烟。桂林把松枝叫油柴，记得小时候生火，遇上潮湿的天气，常常闹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那火也生不起来，有一枝油柴就简单啦，划一根火柴点着，烧得劈劈啪啪，痛痛快快。不过油柴燃烧时会飘起松烟，那松烟黑糊糊的，像锅底灰，本地人叫锅抹烟，黏糊糊的，像蛛丝，飘哪粘哪，一顿饭烧下来，身上全是松烟。古人拿松烟做墨，用来写字画画，粘在宣纸上，洗不脱不说，还有松香味呢。那是指做成墨的松烟，飘飞的松烟给人的感受，是另一回事了，那时住房也简陋，厨房和卧房是相通的，窗帘、蚊帐和晾晒的衣服上，都会粘上，用手一扪，还真见墨渖，所以把这种黑色的小蚊子，叫墨蚊子，是很传神的。

    书上说墨蚊子小而毒，那是指被它叮咬过的感觉。墨蚊子活跃的季节，一般是盛夏，那时骄阳似火，户外一片橘黄色，你看着黄色的马路，黄色的房屋，黄色的围墙，会以为自己眼里的黄斑发生了病变，阳光跟微波炉里的辐射一样厉害，捞上来的鱼虾都可以烤熟——这话并不夸张，一位能干的邻居，曾把在漓江捉到的一篓大虾，放在阳光下连晒数天，成了鲜美的虾干。尽管气候如此炎热，但土地从不龟裂，树木也格外葱茏，所有的叶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就是南方的生命力。墨蚊子最喜欢这样的时节了，它们在阴凉潮湿的地方快乐飞翔，为什么快乐呢，因为天气炎热，人也跑阴凉潮湿的地方避暑来了。

    在墨蚊子看来，人一来，也就送来了白花花肥美的食物，它们在这些食物当中从容穿行，看着时机合适，就粘上去啄一口，咕噜咕噜一阵喝，像我们喝可乐一样尽兴。人当然会反抗，可正如古人所说，扑之难著，扇之不扬，总也撵不走。它们如游击队员一般灵活敏捷，环绕你周身寻找机会，只要你在阴凉潮湿处呆着，就免不了被它们啄上一口，啄得出其不意，悄无声息。许多年前一位朋友刚分来出版社，被临时安排住在一楼水房旁的一间小屋子里，那屋子常年无人居住，用来存书，里面全是小蚊子，朋友不免抱怨。我开玩笑说，那里本来就是蚊子的家，你闯进人家家里了，还抱怨什么呀。

    相比于那些温顺听话的动物，如鸡，鸭，猫，狗，墨蚊子的体积是最小的，但也是最让人头疼的，被墨蚊子叮一下，真是奇痒无比，那痒有时还反复发作，数日不消，大概身体对这种毒素烦透了，不断提醒主人要小心，要小心。我有过被墨蚊子叮咬的经历，自然也恼火，不过恼火之余，也有钦佩，想想那么小的个子，把笨大的我折腾成这样，要不是动物世界里的精灵，也做不到吧。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威廉·布莱克的《飞蝇》：

小小飞蝇/你夏日的游戏/被我漫不经心的手/挥挥赶走。

莫非我就是/一只飞蝇如你/抑或你也是/如我一样的人？

我跳呀/喝呀，唱呀/直到一只漠然的手/扇掉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有生命/思想的力量和呼吸/还有欲求/就死了。

    因此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蝇。（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