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书,谁更真实?
沈东子
好久没进电影院了,最近进去看了一场《赤壁》,发现电影院变得好小,只能装几十个观众,经常还坐不满。我小时候看电影,那场面才叫壮观呢,几百甚至上千人济济一堂,好人蒙难时一齐唏嘘,坏蛋完蛋时一齐欢呼,山呼海啸一般,心是连在一起的,有时连银幕上的演员说什么都听不见,演员们似乎也明白这种情况,说话都是大句大句吼,整场电影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时代的吼声,哪像现在看电影,大家都不吭声,只有瓜子声,也不知道旁边的观众想什么,那电影院还取名叫心连心影院呢。
面对电影和小说,有人说电影好看,有人说小说好看,各有各的道理。说句实话,我对由名著改编而成的影片,素来不抱希望,尤其是自己认真读过的名著,更不能想象,由此改编出来的电影,会创造出比我的阅读更丰富的想象。真要深究起来,这种感觉与电影无关,与自己对文字作品的理解有关。我们每个人读书时,都有自己对书本的独特理解,这种理解只属于个人,是任何别人的解读无法替代的。比如我读三国,印象中的诸葛亮并不瘦,看见电影里出现一个瘦诸葛亮,很不习惯。至于电视剧里的那个诸葛亮,更陌生了,除了摇扇子,什么都不会,不能相信那样一个装模做样的人,会想出空城计,想出那么多智慧的计谋。印象中的小乔有江南女子的俏丽,忽然出来一瘦高个,也不习惯,估计在崇尚丰腴之美的三国时代,林志玲不会成为丽人楷模。
当然我不喜欢由名著改编出来的电影,并不妨碍别人喜欢,尤其是如今的新新一代,在读图时代长大成人,自有对历史的独特理解。历史是无从捉摸的,我们理解的历史未必真实,因此新新一代对历史的理解,也未必谬误。比方同样回忆三四十年前的苦难历程,中老年人看见的是悲情,年轻人则觉得滑稽,因而看表现文/革的电影时,年轻人会发出笑声,这在长者看来,是浅薄的。
可是历史是不是总那么沉重呢?历史确实很沉重,但是需要超越。纳粹给欧洲人带来的苦难,不可谓不深重,可是我们读到的反映那段历史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常常充满了苦难中的智慧,以及由那智慧带来的笑声,相形之下施暴的德国人,只是一些丑陋的过客。这就是超越,一个人只有完成了这种心灵的超越,才会真正具有力量,否则依然是乞求怜悯的弱者。欧洲人不要求德国人道歉,德国人也没有因此而看低自己的邻居。当然超越并不容易,超越需要力量。
要求不同年龄的人,对历史做同样的理解,是不公平的,也是野蛮的。我小时候受的教育,说旧社会有多可怕,动辄千百万人头落地,大人甚至威胁我,要是再不听话,就送我到旧社会去,好象旧社会就在山背后。可我没见过旧社会的样子,这样威胁是没用的,实在要送我去,就当是旅行呗,反正也没去过,没去过的地方,去看看也无妨。后来读了一些书,发现旧社会也不是那么可怕的,有坏人,也有好人,跟新社会差不多,没准新社会有时候还更可怕呢。说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其实天都是那一重,新旧只是人刻意划定的标记,这种标记在上帝眼里是不存在的。
以前说一个人当牛做马,是指日子过得好艰辛。现代人也说当牛做马,不过当的不是黄牛,是蜗牛,做的不是老马,是木马——蜗居在家里研究电脑病毒。蜗居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不消看老板的脸色,也用不着在意上班的时刻,如今房地产开发商把土地都盖成了房子,房子够多,也够宽,一人一居室做蜗牛,真是好惬意,想象中的未来,应该满世界都是这样的蜗牛才好。不过做蜗牛得有个前提,不管日子过得艰辛不艰辛,蜗牛不该再吃父母,否则你做蜗牛,父母就成老黄牛了。
西方人在这一点上是很决绝的,孩子到了成人的年龄,就坚决推出门外,洗盘子也好,送外卖也罢,上了大学也要挣足自己的生活费,管你有天大的才干,先喂饱自己再说。因为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氛围,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得自立,再问父母要钱,会觉得羞愧。一个人连自己都养不活,纵然有天大的才干,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一个人连自己也养不活,说是有天大的才干,也是自欺欺人罢了。我17岁后不再花家里的钱,受的就是自立的影响。
还是回到电影来。由文字理解的历史,与由画面表现的历史,是不一样的。世上当然是先有画面,后有文字,画面是对场景的再现,而文字除了描述场景,还描述了更多抽象的东西,比如对事件的主观感受。有意思的是,本来电影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拍摄而成的,现在许多作家,尤其是一些蜗居作家,开始靠看碟子写作,他们把碟子里的画面描述一遍,又变成了小说。由影碟改编而来的小说,是不是比由小说改编而来的影碟更迷人呢?如果有兴趣,不妨做个比较。我不敢说对图象的迷恋,是一种文化倒退,但我相信文字能表达更缜密、更坚韧、更执着的东西。所以尽管当今图象异常发达,看电视、电影、电脑异常便捷,我还是建议大家读一些好的文字,哪怕看过了图象,再看看文字也好。文字比图象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