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种隐秘的激情

                                                        沈东子

记得有一句西谚，说不幸和旅行，是人生的两所大学，可以驱除愚昧，开启心智。我想这世上不会有谁为了开启心智，有意去遭遇不幸，不幸是一种命运，没遇到，是你的幸运，遇到了，是你的不幸，也或者是幸运，如果你有能力转换的话。不幸历炼内心，旅行增长见识，旅行就不一样了，是可以努力去做到的，只要有体力，有心力，再努一把力，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小时候非常向往外部世界，想像上天山，下海南，漂长江，走西藏，逛遍五湖四海，当然受我煌煌华夏文化的影响，想像力都局限在神州大地上，至于外国，没有想过。后来读了外国的书，又开始想像去加拿大滑雪，去意大利晒太阳，等到这一切都实现，接下来恐怕要想像上月球漫步了。当然这只是心中的隐秘，跟谁都没说过。如今回想起来，这些想像是很肤浅的，与对内心世界的探寻相比较，人对外部世界的探索，要容易得多，因为探索山川大地，靠的是眼、手和脚，而探索灵魂，靠的是灵性，所以宗教总要比光学或力学更玄妙。

人喜欢把心灵中的困顿，推给宗教去解决，而宗教毕竟又是人自身精神活动的积累，常常也无法做到什么都能解答，于是困顿的灵魂，只好继续在天地间游走。我始终相信，生命中有一些愿望，由于种种原因，是不能明言的，时间久了，会变成隐秘的激情，藏匿在灵魂的黑洞里，平日若无其事，可是在某时某刻，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因素而忽然爆发。爆发的方式有很多种，电影《美发师的丈夫》(The Hairdresser’s Husband)演绎了其中一种。

这部电影的主角，其实不是美发师的丈夫，而是美发师本人玛蒂尔达，那个丈夫只是一个叙述道具，通过他的回忆，见证玛蒂尔达的生活。扮演玛蒂尔达的女演员，我不太熟悉，但是她通过玛蒂尔达表现出来的某种东西，我却很熟悉，她的表演印证了我的想法：世上有一种隐秘的激情，它的到来和消失，都是不可知的。

玛蒂尔达童年时经历过什么，影片没有说，我们只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日复一日，为到来的顾客剃须修面，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个头矮小，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很快成了她的丈夫。她热烈地爱着他，由内心升腾而起的爱焰，一旦燃烧起来，就只能往熊熊而去，什么都扑灭不住，至于是烧成灰烬，还是烧出凤凰，那得看造化。

所有体验过爱情狂欢的人，　都无法再忍受无爱的日子，都不可能再回到热恋以前的岁月。玛蒂尔达爱这个男人，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她自己，是因为她的心中，有一种藏匿已久的爱，这种爱炽热而强大，一旦勃发，足以把所有的平庸，铸造成崭新的出色，于是在她的眼里，这个平常的男人变成了阿波罗，矮小的阿波罗。

他们热烈做爱，床上，理发凳上，沙发上，甚至地上，美发店的每个角落，都是爱的天堂。这时的玛蒂尔达，忽然感到了空前的孤独，似乎世间除了爱，什么都没有，这让人感到恐惧，恐惧这爱会忽然消失，就像它忽然来临那样。如果爱消失了，世间还剩下什么呢？于是热恋中的玛蒂尔达，选择了在一个雨夜投河自杀。

这是一个具有浓烈现代意味的故事。看到她投进在瓢泼大雨中奔腾的河流，你会感到很突兀，似乎所有的恩爱，只是一场虚空，可是如果再细想一下，大概又会明白，生命中隐秘的激情，一旦被释放出来，是不可能再收回去了。所谓眼不见为净，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不愿再看到，这世上除了爱，还有别的东西。也许她是对的，这世上除了爱，确实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有的还很脏，只是我们活着的人，习惯了。这部片子还有一个中译名，叫《爱比死更冷》，是我难得见到的影碟好译名之一。

　　　　　　　　　　　　　　　　　　２００６年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