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看中国 |
生命的另一种语言
沈东子
很少有几个人会想到,我们使用的语言,其实属于另一个世界,语言里的许多意思,我们并不真明白,只有那个世界的人才明白。比方说哭,我们都以为哭就是伤心,有人走了,便泪流满面送他上路,可是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看来,我们是很高兴的,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吃肉,要喝酒,要送花呢?他们是对的,哭并非只表示伤心。以前有个皇帝可残暴了,自己住在京城高高的围墙里,可放个屁都要全国的百姓跪下听。后来暴君死了,大家就哭,明明心里很高兴,脸上却挂着眼泪,直到蚂蚁爬上他们的脸,才知道那些眼泪都是甜的。
再比方说美,许多人都喜欢美,给自己的名字取上各种与美相关的字,像是什么丽呀、玉呀、美呀、娟呀等等,可要是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取这些字做名字的女子,往往长相平平,貌不惊人,于是你会以为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然而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眼里,她们确实是美丽的。他们就喜欢这种平平常常的长相,这种长相给人踏实的感觉,是良家妇女应有的相貌,所以她们的名字和她们的长相是吻合的。至于你我喜欢的那些艳丽姿容,什么蛾眉杏眼,丹唇溜肩,他们只是觉得发育异常罢了,就好像我们看见一头大眼睛的猪,未必觉得好看一样。
也许有人会问,你说的那另一个世界在哪儿呀?在我们心里。
我们心中的语言,是与生俱来的,嘴上的语言呢,则是后来学会的。我们害怕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总是用另一种语言说话,同时还伴以微笑,想藉此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将对方引向死胡同,自己的私心可以趁机逃脱。小孩不懂这些,会无意中泄露大人的天机,遇上这种情况,大人又会用另外的方法掩饰自己,比方拍拍小孩的脑袋说,真傻。不知道为什么,人长大后总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心藏起来,好像肉体成熟后,心反而变得脆弱了,像露珠一样碰不得,一碰就变形。所谓人的成长,就是遗忘内心语言的过程,忘得越干净,显得越成熟。我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内心的语言,因为伴随那种语言而来的,往往还有痛苦。
什么叫成熟呢?成熟就是生活在厚重的外壳里,只露出两只窥视的眼睛。世上最成熟的人,非精神病人或者伪装成精神病人的人莫属,他们看上去很傻,可是直到死,你都不明白他们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你也寻思,难道你不成熟吗,难道那种窥视的方式,对你就没有一点影响?寻思的结果是肯定的。当然有,要不然你怎么会在一个人人都喜欢漂亮时装的时代,却选择了穿一件黑色的衣裳?
你的脸相说不上丑,只是有些怪,好在男人长相不怕怪,况且你的眼神还算沉着,多少减少了古怪给人造成的恐惧。你话语不多,但给人的感觉是快乐的,哪怕与人话不投机,只要笑起来,人家会相信你是个好人。可惜你没有胡子,要不然相信你是好人的人,会增加很多,也幸好你没有胡子,否则把你联想成蓝胡子的人,也会增加很多。
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思想就像身陷重围的华南虎,饥肠辘辘却要四处奔逃,躲避狩猎者的围捕,躲避无处不有的子弹、陷阱和铁夹,因此活着本身,就意味着逃亡,逃往想像中的美丽新世界。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只要对身边环境感到绝望,就会把希望寄托到远方,把远方想像得很美好,这是人的天性,恐怕还不仅仅是人的天性。东方人梦想巴黎,西方神往禅宗,可能连窗外那棵无名树上的小麻雀,也梦想过飞往凡尔赛宫的屋檐下筑巢。
但是你不想。你不是从来不想。你过去想过,现在不想了。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现在你的心已进入秋季,已经枯竭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涌动恣肆的春水。可能罢,不过河水因秋而干涸,也因秋而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