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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状的眼睛
沈东子
我们都知道,第欧根尼(Diogenes)是古希腊的犬儒派哲学家,一贯我行我素,他最有名的故事,是与亚历山大皇帝的那段对话。亚历山大久闻第欧根尼的大名,前去拜访他,看见老头坐在木桶里晒太阳,就说:“我是皇帝亚历山大。”“我是哲学家第欧根尼。”“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亚历山大问。“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你就不怕我?” 亚历山大又问。“怕你,为什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人为什么要怕好人?”第欧根尼反问。
据说事后亚历山大对随从说:“我要不是皇帝,真想做第欧根尼啊。”皇帝亚历山大和哲学家第欧根尼死于公元前323年的同一天,前者年仅33,后者活到90。
后人谈论这个故事,最津津乐道的是第欧根尼对权贵的蔑视,而我此时想到它,是因为在寒冷的冬天,生活在城市的水泥丛林里,晒不到太阳。北方的冬天是很寒冷的,但好歹房间里有暖气,不出门,不受冻。南方的冬天恰恰相反,户内常常比户外还冷,要到户外晒太阳,才暖和。可如今要想在水泥丛林里,找到一块晒太阳的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处是高楼的阴影,难得从窗口进来一米阳光,没多久就转墙上去了。冬天见不到阳光,烤火取取暖也罢了,欧洲的冬天比这里还冷呢。可要是心里没有阳光,人生就会很黯淡。
在唯物论者的眼中,惟有物是具象的,眼里只有蒸汽机、飞机和摩天楼,把这些东西视为社会发展的惟一标志,可奇怪的是,我们无论坐在飞机上,还是坐在摩天楼里喝咖啡,都会不时怀念柏拉图、孔子或耶稣,而柏拉图没有见过蒸汽机,耶稣没有坐过飞机,孔子登上过泰山,但没有上过任何摩天楼,因为他那个时代最高的建筑,也不过几十米。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蒸汽机、飞机和摩天楼的出现,没有解决我们内心的焦虑,我们对幸福和痛苦的理解,未必就超越了柏拉图、孔子或耶稣。摩天楼拔地而起,没有带给我们心灵的光明,有时还挡住了通向内心的阳光。如果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缺衣少吃是看得见的疾苦,那么如今遭遇的困顿,是无形的,只有敏锐的心,才更能品味。
生活在这个时代,幸福和不幸就像一把利剑的双刃,两边都很锋利,都有可能触到我们的内心。我们每天都在努力向世人证明,自己很优秀,很聪明,可是时间总在证明,我们的聪明,只是小聪明。在缺少智慧的天空下,小聪明往往会漫天飞舞,世人也只看得懂小聪明,因为小聪明跟蒸汽机、飞机和摩天楼一样,也是具象的,就像树上的叶子,有各种各样好看的形状。看见这些树叶的形状,我们有时会忘记,其实树木是否挺拔伟岸,是否会在风中发出波涛般的呐喊,只跟树的高度有关,而与叶子的形状无关。
如果世界充满了小聪明,人的眼睛就会变成树叶状,如果你发现这个时代,有许多树叶状的眼睛在身边闪烁,那这一定是一个小聪明的时代了。我们当然都不愿意生活在一个小聪明的时代,我们何尝不想如柏拉图或孔子那样去思考,像第欧根尼那样视自由晒太阳为生命的第一需要,可万一很不幸,碰上的恰好是这样的年代,那该怎么办呢?
一个生活在小聪明过剩的年代的人,就如同一只栖息在枯井里的青蛙,有时是很绝望的。也许你是一只很优秀的青蛙,可是你运气不好,掉在了一口枯井里。要是在平地上,你或许可以跳跃前行,泅过河流,穿过旷野,抵达广阔的平原,可现在你是在井底,你能跳出这口井吗?答案只有一个,必须跳出这口井,因为井口挡住了阳光,只有跳出来,才能走向旷野。成千上万的“蝌蚪”,正顺着长江、珠江,浩浩荡荡地涌向平原,为了什么,钱吗?是的,但也不完全是,还为了明白种种人生的智慧,这些智慧,父辈们已经追寻了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