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家 山
那其实不能称为山,不过是个小土丘罢了。
十七年前我家在那儿买了块地,起了个四片平顶房。当时我三岁,架梁的时候爸坐在上面抛糖,下面一群小孩子抢。那年买的糖纯情是白糖加面粉,很甜,甜得吃多了会腻。包糖的是过了蜡的彩纸,花花绿绿的很馋人。我们常折了片子在地上用手拍,翻了算赢,赢了就笑。我姐后来告诉我,当时我好蛮横,见哪个小孩子捡便推人家,推倒了抢回来说:“是我的,不许抢!”大的退到一旁,一脸气愤不出声,小的“叭”一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直到妈拉走我拿了糖来一人发了四五颗才收了泪散去。
毛毛后来说:“那天你好凶,我屁股都坐疼了!”
我家对面就是他家。毛毛爷是开船的,六十来岁,肤色黝黑,蓄个八家胡,精瘦而精明。我一直不喜欢他爷爷。有一次看见他和我妈吵,两个人都青筋毕露,毛毛三个叔叔站在他爷背后,指手划脚,我爸那天没在,等天黑了,毛毛爷带了三个儿子走了爸才一身疲惫地回来。爸坐在桌旁,十五瓦的灯只能照亮爸的半边脸,我缩在一角,姐拢着我,我清楚地看见爸烟杆头一明一暗的,听到“嗞——”的烟丝燃烧声,爸刚结婚就学会了抽烟,不几年指头就变得和烟杆一样黄。那天脃一直没出声,妈吸拉着鼻子断断续续地讲。我好怕爸,他总是不出声,让空气几近凝冻,让我觉得气闷。
我开始只感到怕,后来姐轻声说:“妈,你别哭了。”我感到她的手在出汗在颤抖,她心里一定和我一样怕。我忽然意识到妈妈流泪了,而大人是不该哭的。我心里便恨上了毛毛爷爷。
毛毛很委屈,说:“为什么你不和我玩?为什么?”我大吼一声:“你爷爷坏!他气哭了我妈!”毛毛吓得退后几步不作声。
但过了几天,我又去弹他的窗子,两重一轻。他开了窗,疑惑地望着我,他床就在窗下,个子矮,要站在被子上才能看到我,我说:“出来玩不?”他立即笑了,跳下床来,我听见竹床“呀呀”叫,一会儿他光着脚站在我面前。两个人呵呵一笑,我拉着他走了。
毛毛爸从外地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大旅行包,里面有的是花花绿绿的糖是塑料纸包的。剥时听见糖纸“毕毕剥剥”响,我羡慕极了,说:“毛毛,你的糖纸真好看。”毛毛便给了一颗给我,我含在嘴里用舌头慢慢舔,酸酸的,怪怪的,比家里的好吃的多。我问:“还有吗?”毛毛又给了我一颗。一个星期后,我便集了一大摞糖纸,拿在人前炫耀。毛毛跟在我后面,也是一脸满足。
听妈妈讲,毛毛爸很坏,在外面有了女人,毛毛便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了女人便是坏?我问姐姐,她竟红了脸,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想起总没见毛毛妈,嚷着问:“毛毛妈在哪儿了?”姐姐摇头说不知道。她一眼就能认出我们手里的糖纸哪个是五分,哪个是二分,而我们总分不清。我气愤地转过身,说:“我问毛毛去。”姐拼命挡住我说:“不许去!”
我发了好多誓姐放了我,看着毛毛安分地坐在我面前,看姐以前的小人书,薄薄的头发文静地倒向一边。我话几次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走到他背后,把他头发弄得和我一样乱了事。
我倒喜欢毛毛爸,他待人特和气,又能讲许多让人笑痛肚子的话,不象我爸总爱板着个脸。可不单是为了他包里总有掏不完的糖。
我从没见爸妈在毛毛面前笑过,他们讲过好多次不准再和那死小子玩了。但我总是跪在搓板上一个小时下来都哭了,擦擦眼泪,偷了本书又出去了。
那年暑假当我在外婆家疯了半月回来时,我兴冲冲地跑去敲窗子嚷:“我也有塑料糖纸了”时,妈一把拉回我说他走了。
毛毛一家搬走了,屋卖给了另一家开船的。那位主妇四十来岁很和气,不几天便跑来和妈唠,两个人偷偷地笑,一天连着一天。看不到毛毛爷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路过“毛毛家”时再不用提心吊胆了,可为什么毛毛也要走呢?那年实在是我记忆中最灰暗的一年。
一会儿,我家已在黄家山住了十七年,“毛毛家”换了一拔又一拔。我们三姐妹都长大了,爸却老了,我发现他竟然很爱唠叨了,象个老太婆。有次我问他:“家这儿为什么叫‘黄家山’?”他讲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只有一句:以前这山是黄大财主家的嘛。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