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五)
(2016-08-26 07:34:43)分类: 瞎记 |
(这事以前写过,想直接粘贴加入这个系列里,怎么也找不着了,估计又让我顺手给删除了。只好再写)
王小波在他的小说里大谈热力学。而霍金在他的《时间简史》里指出,热力学的第二定律就是:事情总是趋向于越变越糟。“桌面上一个完整的杯子是一个高度有序的状态,而地板破碎的杯子是一个无序的状态。人们很容易从早先桌子上的杯子变成后来地板上的碎杯子,而不是相反。”
我的那个杯子是1968年破碎的。碎杯子其实也有碎的看头,无序带有随意性,可以组合出意外的记忆拼图。
白天只有些零星流弹,一般天黑之后两边就开始了炮战。炮弹飞行的速度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快,你可以看到它呼啸着过去,划出一道道光。密集的时候 桂林的南边经常处于一片通红之中,闪烁和震动使建筑物舞蹈似地颤栗着。登高看远处房子波浪起伏,整座城市都在笑,极度兴奋地张着嘴,像正在放歌的花腔女高音。
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绚烂的桂林,浮翠流丹,紫冠黄旗。
炮战时大人警告是不能到房子外面去的,不过这些警告并不管用,大人自己都忙得整天不着家,我们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筒子楼一共两层,我和妹妹住二楼朝北的一间房。如果晚上相对安静,我们可以睡在房间里,要是炮打得太猛,就会被叫到楼下去,拿了床凉席铺在中间的过道上。在家长们看来,这比呆在房间更安全。
过道全是家属,老老小小,席子边支着蚊香。老太太摇着蒲扇说,当年逃日本的炮声都没现在凶。我们听得激动,在我看来赶上战争是件特别幸运的事,无论是什么性质的战争。
差不多十一点来钟,母亲从科室里跑回来,把我和妹妹叫醒,说外面又打上了,快点到楼下去睡觉。我实在是不想动,母亲不由分说就把我们俩从床上拽了起来,连灯都没顾上关就卷了席子来到一楼。过道里人早就满了,黑麻麻的脸随炮声朝南北方向整齐转动,听着口令一般。杨奶奶给我们腾出了块地儿,倒下接着睡。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声巨响,整幢楼晃了个跟跄。听到有人说二楼中炮了,都往上跑。我跟去一看,打中的竟然是我和妹妹住的那间房。床和桌子都不知哪去了,看得到的全是砖块,两边墙已洞穿,天也漏下了一大块深蓝。人在屋里呛得站不稳,一咳全是火药味儿。蹊跷的是灯泡居然没破,在满是烟尘的房间里鬼火般地晃着。
很快不远处的6号楼也挨了一炮。然后是父亲正做着手术,隔壁的器械室也被打中了。万幸的是这三发炮弹居然都没伤着人。
第二天早上,一群人拥到我家去捡还在发烫的炮弹碎片,说是铜的可以卖钱。我也跟着在砖砾中扒弹片,倒没觉得这事与自己有多大关系。有人根据弹片得出结论,打到家里的是那种国产60毫米迫击炮。这炮射程不算远,也就一千多米,用来文攻武卫一下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医院领导很快做出决定,让孩子们撤到奇峰镇李家村去。
临走的时候倒是真哭了一回,舍不得离开家。……也不知那个残砖断瓦下的家有什么值得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