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我以为今年不会开花的紫薇，这几天又开出花来了。

    它在我的院子里呆了七年，已经长成了一枚大汉，有好几米那么高。具体是几米我也没量过，反正抬头看它就得连太阳一起看到，以至最倾慕的仰望都不能持久。这种长法的树大抵有一种心态，觉得自己是熬到头的苦孩子，越到后来越富态，估计我们说的婆娑，就是它此刻的内心体验，相当招摇又母仪天下。可我不喜欢母仪占去了太多阳光，为了让院子亮起来，去年入秋我就把它给锯了大半截，只留下不到一人高的样子。

      小区的那个花工就凑了过来。那个花工看上去不怎么花，倒长得很猛男，我一直隐觉得他有可能在地下钱庄兼个看守，或者是赌场里打黑拳那种狠角儿。他看了我那株直挺挺的半截紫薇，说这样长出来不会好看，依他的经验得在树干上钻些洞，等它伤口愈合后枝干就会看上去比较沧桑，像某种盘曲的怪物，观赏性就强了。

      我怀疑屈原说的“驾青虬兮骖白螭”，就是坐的这种沧桑木料做的车子，要是请人雕刻青龙白龙的不光费工，估计也没纯天然的虬曲之木好看吧。

     问题是我只会锯树，让我在上面钻洞总有点下不了手，那钻子打进去，就跟牙医行凶似的，别说那树的感受，自己整个下巴颌先疼痛起来。再说我也没觉得这半截树有什么不够好看，反倒有种直截了当的利索劲，就像一个人作报告三分钟就讲完了，让人从心理到生理都有愉悦感。这是快刀斩乱麻的美感，不在细节上较劲，不腻歪不黏糊，多好。依着那猛男花工的意思，这树非得看上十眼八眼才能大致判断出它长啥样，叫有看头。可我担心会不会晚上就着星光一瞄，院子里站着个乞丐，衣衫褴缕的，多瘆得慌……还是算了吧。

      因为笔直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新枝都是围成一圈，花也开的特别有规矩，估计也特别不受同行待见。紫薇据说一向是擅长用来造型的，玩个“虬蟠千仞剧羊肠”啥的是行家里手，现在一下如此直白，那股透在本色里的高兴劲就漫出来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有哪株紫薇能开得这么高兴，每一朵都像憋不住笑然后突然炸开了一样，那些碎末喷得满院都是。花开到极致之时，必须是有这种破烂相的，太完整的花，总给人绷着脸的装逼感。比如牡丹，我就觉得那是一种极自怜自爱的花，开得一点瑕疵都没有，总想将自己的价值最大化，看上去一点也不洒脱，反显出几分小肚心肠，甚至还有点教条主义。

      但我不知道这株紫薇能扛多久，也许再过几年，不知不觉地虬曲起来也不一定。植物也是会起哄的，阳光一晒，周边的那些紫薇都在说话，那意思你就算听不懂也能猜出来，总是与价值观啊生存意义啊沾上些边，那阵仗像网络骂架，人多的占着优势，人少的说着说着就蔫了。你也就不能指望这株紫薇总是活得那么特立独行。

      如果这是它的宿命，我也只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