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去了趟吴哥窟，大约也不会想到读《真腊风土记》。周达观作为柬埔寨“安哥时代”的亲历与见证者，写出如此有趣的这本异国风情录，似乎是任何对吴哥文化有兴致的人都不应该错过的读本。有人说这是元代版的柬埔寨旅游攻略，今人如果不想去了暹粒只会对着一堆石头发呆，大约都要预先（我是预后）读一下的。虽然读的时候，我还是一再被他那种八卦式的好奇逗乐。从学典的意义，这本书有很多道听途说，不必事事都太过较真。比如里面提到的蛇精，就大有《聊斋》笔法：

      土人皆谓塔之中有九头蛇精，乃一国之土地主也，系女身。每夜（则）见国主，则先与之同寝交媾，虽其妻亦不敢入。二鼔乃出，方可与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见，则番王死期至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则必获灾祸。

      九头蛇精的待遇显然要比中国的蛇精们高出许多，因为可以和国王交媾，这级别岂是一个穷书生可比。我在吴哥窟倒是拍到了这些蛇精的石像，有五头的，也有七头的，九头的还没遇到过，也许是被我忽略了，毕竟整个吴哥遗址有那么大。按说婆罗门教里的蛇精应该就是九头的吧。也许这个九头是个虚数，象征“多头”也不一定。 

      吴哥窟里的蛇精，我觉得以崩密列的那个最为有气势。可惜崩密列太过遥远和偏僻，一般游客大多只能错过。这个寺庙在我看来，其震撼程度远胜于塔布笼寺，据说是当初全部用砂岩砌造的唯一建筑，用来供奉湿婆的神庙，还未完工就被弃用了，因此那个阴湿之地看上去比之别处更具冥灵与神迹，只要走近它，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那伽（印度教里蛇神的名字）气息。难怪有孩子用“蛇”来吓唬我们，以此借他们来带路，行走在每根藤蔓每块条石都像巨蟒般的废墟间。 

      我在崩密列拍到的七头蛇精，看上去应该是眼镜蛇与人合作的产物。这当然也符合印度教里对那伽的描述。印度人将眼镜蛇称之为那伽，是先有蛇神才为之正名。将毒蛇神化的如此强大，集妩媚与邪恶于一身，这一点显然并不仅是印度人的独创，光是希腊神话中就有人首蛇身的艾奇达娜、永远也砍不完头的许德拉，和有着一头蛇辫的美杜莎。以色列人相信是蛇诱惑了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因此它有一副阴郁而洞察真相的面孔。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这种圣经蛇，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帕海贝尔的《卡农》那段旋律，沉湎而顿挫，让人心怀绝望的忧伤。玛雅人心目中最高的神“库库尔坎”是一条长着艳丽羽毛的响尾蛇，它几乎无所不能，玛雅人还为它建造了一座羽蛇神金字塔。至于埃及人则创造了另一个黑暗世界的死人之城的王者阿波菲斯，只有那只圣猫可以用柔软的绳索将它降服。不过这些蛇神在我看来都不如那伽更受世人的宠爱。印度人除了相信它能掌管人的生死，还认为那伽的眼睛能照亮地底深处藏着的宝石。在印度的圣书中，那伽甚至成了具有自我创造力的天神毗湿奴在睡梦中梦见的未来自我形象。印度佛塔中的蛇神总是相伴于佛身左右，也使印度教里有种正邪混搭的独特气质。

      更深一层的文化猜测来自于蛇神无边无际的象征与虚无。吴哥遗址中随处可见的那伽，是否在试图解释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的存在与毁灭，这是一些文化学者必须去钻一下的牛角尖。在小吴哥第一回廊里那个著名的搅拌乳海的神话中，众神就是以蛇王那伽为缆绳，合力搅动了乳海上千年之久，这种洪荒与古老的故事，当然需要巨型的神兽出场才显得可信。事实上蛇的体积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它与中国的龙就有些类似，使人类的想像立刻扩展到宇宙或者创世纪这样足以使我们自卑的时空里。人的对自然的认识，蛇是一个奇妙的极限。对它的突破，意味着无趣的科学时代的到来。 

      从这点上来考证《真腊风土记》，那个与蛇交媾的国王倒也未必是荒诞的传说。

  
在崩密列拍到的七头蛇像



这是五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