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漂亮的蝴蝶产自巴西，它有一听就能让人记住的名字“欢乐女神”，女神的翅膀是蓝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由深到浅的不同变化，据看到过它的人形容，就像蓝色天空镶嵌着炫目的光环。这种光环如果从水面飞过，连鱼也会被它亮瞎眼睛。很可惜，它的天敌实在是太多，它又活得过于招摇，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美艳，甚至连捕蝶者用一块蓝布挥舞，它们都要愤怒地飞过去与其争个高下，这样一来它的命运可想而知，在亚马逊森林里已几近绝迹。这当然是快乐的代价。

蝴蝶的生命非常短暂，因此基督教徒把它视为死而复生的象征。西方人大多不相信有轮回，却希望有永生，他们愿意将这个福祉赐与蝴蝶使它的美能够延续下来。古希腊人把蝴蝶与爱联系在一起，希腊语中蝴蝶被称为“普绪特”，是传说中爱神丘比特的恋人。不过对于蝴蝶来说生存的两难是非常现实的，它们需要在快乐的天性与隐忍的坚守中做出选择。这是非常无奈的自然法则，欢乐女神蝶愿意在杀机四伏的森林里享受有限的幸福，它们放弃了成为一个忍者。

在有关蝴蝶的箴言中，张爱玲的“每一只蝴蝶从前都是一朵花的灵魂，在花丛中飞舞是在寻找前生的自己”最易得到小资们的认可，事实上这句话相当蹩脚，花和蝴蝶有太多相似之处，无论从花变成蝶还是从蝶变成花，都算不上丰富的生存体验。倒是泰戈尔的那句“蝴蝶计算的不是月份而是瞬间，蝴蝶拥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深以为然，以瞬间来计算生命的长度，这是一种奢侈的洒脱，有超越生死的史诗般的光泽。

中国也有种珍稀的拟态蝴蝶中华枯叶蝶，它做出了与“欢乐女神”完全不同的选择。这是一种伪装的高手，因为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自卫能力，与环境融为一体便成为它最重要的生存技能。

二十年前我去了一趟峨眉山，山下很多人在卖用它制作成的标本。我好奇也买了一个，蝴蝶是装在一个简易的小盒子里，翅膀是合拢的，确实看上去像一片枯槁的落叶。这样一片枯叶掉在树林里，连它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因为成功的伪装，枯叶蝶的处境似乎要比“欢乐女神”要乐观许多，它从大多数天敌敏锐的雷达一般的视线前消失了。这种技能在人类社会最终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比如一个高明的间谍的拟态，我们叫作“潜伏”或者“沉睡”；面对复杂的现实需要稳妥地避过各种政治风险，它的官方术语是“政治面貌不清”；在错综的人际关系前无所适从，保守的选择是当一个“老好人”。总之尽量不引起别人的关注，丧失部分甚至全部的生存快乐，这是一些卑微的生物获得安全感的前提，无论它有多高级还是多低级。

枯叶蝶就这样潜伏在大山中，它的翅膀的背面闪着迷人的丝绒般的墨蓝色，飞翔时候的姿态举世无双地优雅，但是大多数时间它并不拿此来炫耀。它生活的乐趣与欲望都被大大降低，它只能耽于某种幻想和沉思，逐渐成为对心理过程的依赖者，久而久之，枯叶蝶的珍稀由拟态性变成了生存的哲学，它的面相开始朝第根欧尼或者巴门尼德靠拢，有了思想的皱纹，宇宙一样空洞又深邃的眼睛，它甚至可以理解庄周梦蝶中那种穿越生死与物我的自由境界，学会了用相对论思考。当需要伪装成一片丑陋的枯叶时，它就会在心里默念着：你在看着一片落叶，这片落叶也在看着你。你和落叶都是对方的风景。

谁能否认这也是另一种悲壮的生存体验？

只有玉带凤蝶经历过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化身的便是这种蝴蝶。“梁祝”的故事发生在宁波，这个答案也是是宁波当地的文史学家和昆虫学者给出的，据说经过严谨的考证。我最初听说这个结论后忍不住大笑，后来意识到我是喜欢这种一本正经地将传说与自然现象做跨界研究的，人们把现实中的困惑寄挂于某些不相干的事物分析，从中获得一种伪理性主义者的高度，继而释放自己的压力，这才是有那么多看似荒谬的科学推论的存在理由。

说回玉带凤蝶吧，它并不是什么珍稀品种，在中国的南方地区很常见，我的院子里就经常有它们的踪影。坦率地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梁祝蝶，因为它在幼虫期总是吃掉我种的植物，胃口特别好，我种的青柠檬几天不见就差不多秃了。那种幼虫长得一副大妈相，有肥厚的下巴，怎么看都不像梁山伯和祝英台，倒是一个朋友看到我拍的照片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是《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容嬷嬷离我们理解的蝴蝶的美艳当然是有距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梁祝二人在化身蝴蝶之后爱情反而变得不坚贞了，并非人们所想的那样总是成双成对，只要是蝴蝶的标本爱好者都知道，他们能采集到的往往都是雄蝶梁山伯，雌蝶祝英台总是难觅踪迹，至于她到哪里去了，谁都不知道。它就像从空中蒸发掉了。

我不太相信“从此他们就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种民间传说的八股式结局。合理的剧情发展应该是这样的，化蝶之后的梁山伯成了一个大花花，性生活混乱且夜不归宿。而祝英台有可能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弃妇，终日躲在没人知道的角落独自哭泣。鉴于她在人间也算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变成蝴蝶后被弃一弃，这种体验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