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猴子并不是仅仅生活在传说和书本上的怪物，漓江就曾经有过，现在也不敢说就绝对没有。我认识的人里，说亲自遭遇过水猴子的便有好几个，当然，他们的描述总是非常概念，与老辈口中说出来的大致一样，缺少的就是一些细节上的补充。所以我也怀疑过，水猴子这种怪物，很可能被细节化后就难以存活，幸亏不能精确地定义，才得以偷偷地幸存在我们的身边。这就像古希腊人的那个著名的秃头悖论，不能指望看到所有头发一次掉光才相信这是个秃子。也就是说，模糊的观察与粗略的描述是水猴子们获得安全感的前提，否则它就会整日处于恐惧中，最后从水里彻底消失。

      我在漓江边的象鼻山脚下住了二十多年。夏天，只要翻过一道不太高的围墙，一帮孩子就可以从大院逃往江边，然后就像泥鳅一样钻进水里。那条江在市区的大部分地段都是天然的泳场，不过在靠近象鼻子的附近有几个深坑，上面会有漩涡。我们即便水性再好，也会小心地避开那里，因为不止一个大人警告过，那漩涡就是水猴子搞出来的，一些不听警告的人到了那里，会被水猴子拖下去一命呜呼。        

       水猴子长得什么样，我那时是很好奇的。据坚信自己被水猴子拉了一把又幸运地挣脱出来的人说，它有一只枯柴似的手，但是力气很大，一抓到你的脚腕就往下沉。并且让我们看他的脚腕和小腿部位，上面确实有一道血痕。我不能判断那与水草缠住后割出的伤口有什么不同，毕竟漓江的水下有很长的水草，它们柔软却又锋利如刀刃，经常会缠住不知深浅的泳者。不过这种使蛮力逃生的成功率在老辈看来并不高，我听过最有意思的遭遇水猴子后的逃生诀窍，是一位长者告诉我的：一旦它将你的脚往下拖，不要光想着踢开它往上面游，那样它的力气只会越来越大。你一定要潜到水里望着它笑，它会感到困惑，然后松开手去捂你的嘴，这样你就可以挣脱它了。

       这个方法是否真的灵验，谁也无法证明。我倒是想有机会试一试。当然，前提得是水性特别好，能在水下面憋气。要是遇上一个不大容易被笑所困惑的水猴子，还得变出各种怪笑来逗引，估计得朝它笑上好几分钟，人家才有可能去捂你的嘴。这么一来练习憋气就十分必要了，没事大家相互比着看谁在水下笑的时间长也就有了动力。

       水猴子只有在水里才力大无穷，到了岸上它就失去了本事。关于如何战胜水猴子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假如它到了岸上，就赶紧手拉手挡住它回到河里的退路，然后放一只大公鸡就可以把它啄死了。这个说法让人听着不舒服，幸好也从来没有成为事实。

       倒是听说在有些阴雨天的傍晚，水猴子会从那些漩涡中钻出来，然后爬到岸上发呆。当然，这时的水猴子是需要化一番妆的，通常它们喜欢打扮成一只水獭，翘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然后坐在石头上。如果你不惊动它，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它还有可能在回到水里之前先变回水猴子的模样，这样就能看到它高超的易容过程了。至于水猴子为什么要发呆，没有人能和我们解释清楚，我自己猜想，从象鼻山这里顺着漓江的流向朝南望去，远处是穿山和塔山，这是桂林最具标志性的组合景观，烟雨迷蒙中自然很有诗意，所以水猴子在不吸人血的时候，其实是相当有文艺青年气质的。

       我曾和几个小伙伴在阴雨天蹲守江边，就是为了看看传说中的水猴子，可惜一次也没见到。倒是那漩涡在雨中格外湍急。     

       过了好多年，我终于在网上找到了图片，才知道水猴子长的样子相当可怜，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悲催，一点也不吓人，像个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小老太太，又有点像晚期的癌症患者，头发自然是没剩下几根了，眼睛空洞而绝望。

      这些图片是加工出来的还是臆想出来的，在我看来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条江河里如果连个水怪也没有，它的文化脉象就显得比较孱弱。像漓江这样的水系，在文人眼里和市井口中，需要挟带两股不同的气势，将清澈与浊流绞和在一起，才会形成自己的持重。那些青罗带碧玉簪啥的，不带上一点妖氛就显得轻浮多了。     

       至于水猴子为什么要拖人溺毙，中国人普遍的说法是它要吸食人血。想想它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确实从中医的角度来说补一下气血也是十分必要的。这种水猴子其实是有大名的，在《幽明录》里它叫“水虫”或者“水精”，样子也要比现在的水猴子趣致一些，大体上像个三岁的孩子。后来它东渡到了日本，被正式叫作“河童”，而没有叫作“河妪”或者“河叟”，很显然它的性格和年龄没有多大改变，它所受到的待遇也比在中国好，被日本人当成河神来崇拜。还有的日本人相信河童的乐趣之一就是上岸找小孩子玩相扑。在动画书里河童的形象是友善的，四肢像青蛙，头上顶着个盘子，会发出咕咕的叫声……没有谁会抗拒结交这样一个小水怪。日本人也把河童的脾性摸得很透，知道它们最喜欢吃的是黄瓜，不喜欢吃玉米，并且把一种海苔卷黄瓜就叫作河童卷。他们教育孩子在遇到河童时，一定要向它鞠躬行礼，而不是去找一只大公鸡来啄它，可见比我们更懂得与它的相处之道。

      一向觉得鬼故事在中国以清代说得最精彩，那是清人把鬼当成了自我存在的一种隐喻。到了当代日本人的鬼故事一枝独秀，则是在超自然的经验中定型了基本的人格。所以有时看日本人笑，会觉得很鬼性，很容易与梦魇里的某个场景叠在一起。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据说在日本发现河童最多的是九州岛，看来那个地方蛮有阴气的，要是有机会去日本旅行，我倒是非常愿意去那里的河边坐上半天，看看河童会不会现身。运气好的话，没准会闯进入芥川龙之介描述的那个“水虎王国”，与河童共同生活一些日子。

       倒是漓江靠象鼻山的这一侧如今大大地变了样，天然的河滩不见了，到处是新房子。我居然找不到当年蹲守水猴子的那片树林了。这么阳气重的地方，想必水猴子们也早搬到别的地方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