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有一阵狂喜欢过东山魁夷的画，不光喜欢，还收藏了一些印刷品，压在玻璃板下面，总也看不够似的。这个名字也起得好，你听，东山多半是个名词儿，说明画家极可能就是在山脚下出生的。魁夷听着更像个形容词，估计父亲大人是希望儿子将来的身体变得强健。名词加上形容词，这词义就丰富得有滋有味了。所以我印象中的东山魁夷，还有点浪人的范儿，腰间挎了把剑走南闯北。有一次看到他来华的照片，突然伤心起来，原来是一个小老头儿，干巴巴的，留着疏疏散散的白发，剑侠风骨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勉强能看出几仙气，但又没仙到脱俗的地步，顶多就是个街仙。不过这倒没有妨碍我继续喜欢他的画。尤其是他画的树，那么干净整齐，让人快乐地担心着日本的树是不是活得过于拘谨，然后就从拘谨中逐一地数落出那些个好来。

    三十年过去，现在重读东山魁夷的树，竟然是一点感觉也找不到了。当年的喜欢，是那画里蕴藉的无限意象，总觉得人生极了，天地极了，诗哲极了。现在找不到感觉，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简单，偶尔看出点画外的东西，也认定是在唬弄。人是多么奇怪啊，东山还是那个东山，但是居然不魁夷了。如果只东山不魁夷，就有点像有乳房没屁股的女人，能好看到哪去呢。可我又是个如此能够自省的人，总觉得问题多半是出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想把那个屁股，不是，把那个魁夷给找回来，再给东山续上，以证明年轻时候的我是对的。   

    寻找魁夷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它既已证明了与强健无关，也不可能是东山的屁股，就那么一咕嘟地消失在他的画里了，上哪找去。我大着胆子来假设一下，它会不会就是一种紧密而均匀的气息呢？这气息的奇幻就在于能让你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一个点上。不信你就试试，老盯住画面的某个位置看，不消一分钟目光就会开始游离，拉也拉不回来。要是有一天我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阅兵，大概也是这样的感受。   

    这回去桂林，当车刚进入桂梧高速，在一个加油站加油时，发现对面的山居然很有些东山魁夷的味道。那树一码一码的像存放在一个巨大的货架上，乍一看特别平面，给人点了穴似的静止在那里。你可能会说树本来就是不动的，要是老上窜下跳还不把人吓半死。可在我看来，树要是太不动了也能把人吓半死，就像东山魁夷笔下的，安静得像置放在另一个世界，风啊雨啊雷啊电啊都对它没什么影响，一块陨石落在中间也白搭。尤其是他特擅长的那些春天的树，看不到丝毫欲望，春是春树是树的，很让人着急它会不会过于拘泥形式而忘了繁殖。不像后来的那个村上春树，一揽子就把两者搞定，因此他的身上也老是冲涌着一股未成年的坏水，连谈起政治来也像在自撸，什么“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蛋这一边。”你站蛋的一边征求过蛋的意见吗？这两位搁一块比较，就不难断定东山魁夷肯定冷感而村上春树十分蛋疼。若是让村上春树来画那些春树，一定会画得像施了春药式的，每一棵都前凸后翘骚的不得了。

    当然这些跟眼前的树都没什么关系，它们远离日本也没法去邂逅那座东山，多半是因为野生的都让山火烧了，人工种植的品种比较单一，又是横直划了线去作业，自然就成了这样。在广西境内的山坡上，特别常见的是小叶桉，笔直笔直的，面积一大想不魁夷都不行，弄得整座山都像在思考大事，静默得无以复加。那天我站在这样的一座山面前，突然也很想装一装，于是很期待有一行白色的飞鸟，能从画面正中穿越而过，用锐利的气流划开浓绿的山体，让这些树看上去不再那么目怔口呆。

    可是我们在那等了好一会，什么鸟也没有！

这才是东山魁夷画的，和上图那张树是不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