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布尔在《昆虫记》第六卷的第十二章,专门谈到了蝈蝈。这是种漂亮而勇敢的昆虫,仅从它可以攻击比自己体形还大的蝉这点就可以证明。
我一直想搞清楚蝈蝈、螽斯、还有南方常见的纺织娘,它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这一点连《昆虫记》说的也不是很清楚,它把螽斯和蝈蝈分成了两个章节。但我看到有的书提到螽斯就是个统称,蝈蝈和纺织娘都是螽斯的一种。后来读王世襄的《锦灰堆》,二堆里有个“冬虫篇”又说,蝈蝈也好,纺织娘也罢,全都归于“络纬”的总称之下,也不知王世襄说的靠不靠谱,真乱,还不如我们小时候一概叫“蚂蚱”来得省事。我们那时候可搞不明白什么直翅目下面还分螽斯科,蚱蜢科。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螽斯一说至少是从西周开始就有了,《诗经》里面不是还说螽斯特能生育,并用来祝人像它们一样多子多福吗。怎么说来着?我查一下……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看来那会的螽斯口碑要比现在好,不光能生育,还品德贤良仁厚,是个吉祥之物。
我对蝈蝈的了解是从一篇叫做《大肚子蝈蝈》的儿童文学中开始的。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向往拥有一只蝈蝈,让我整个夏天都能听到它清脆的鸣唱。很可惜,我生活的南方没有这种蝈蝈。虽然蝉鸣与蛐蛐的叫声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我却一直认为,没有听过蝈蝈歌唱的童年是残缺的。
成年以后,我倒是在广州的街头看到过两次卖蝈蝈的北方人走过,挑着一大堆草编的蝈蝈笼,每个笼里都有一只会唱歌的蝈蝈。但是不巧两次我都是在公交车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蝈蝈消失在人流之中。
有的还算远大的理想也实现了,有的理想很微小却总是实现不了。比如我的蝈蝈理想。
去年一个朋友的父亲从河北过来,带了几只蝈蝈。朋友知道我的蝈蝈情结,便从父亲手里要了一只送我。这只蝈蝈在我等待了四十年之后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得承认,它确实非常漂亮,比法布尔笔下的拉嘉德高原蝈蝈更加迷人,它半透明的绿色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只活的翡翠玉雕。
我把它一挂在阳台,它立刻鸣唱起来。这个声音足以使我以往所有的遗憾得到补偿。被关在小小的笼子里,居然没有夺走它的快乐。这会不会是地球上最乐观的一种昆虫呢?
也正因为它给予了我迟到四十年的愉悦,我待它也相当不薄,可以说它比起同类来,已经拥有了最大限度的生命长度。
朋友的父亲对我说,蝈蝈通常养到立冬就算走完了一生,个别高手能把蝈蝈养到第二年开春,然后它被捂在怀里,仍然不停的发出鸣唱,这样的蝈蝈以前在八旗子弟们的手里可以卖出个高价。当然,我是新手,在养蝈蝈这点上并不被看好。
我养这只蝈蝈之前,家里还有一个贵族宠物,就是来自南美洲的绿鬣蜥,它所以尊为贵族,是因为对室温和湿度都有较高的要求。我给它弄了个暖房,里面有恒温恒湿设备,还有它需要的UVB灯以替代太阳补充紫外线光源。自从蝈蝈来到我家后,我看天气渐凉,就把它的笼子也挂到了暖房里。大约这只蝈蝈从来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每天在最舒适的空气中沐浴着人造的日光浴,这使它心情大好,没日没夜地唱着。满屋子都因为有了它的动静,染出一层金黄色的秋意。
冬天来了,它一点没有想死的意思,翠绿的身体开始变成深褐色,又变成了暗黑色。这只变色蝈蝈忘记了生命的终点线随时都会撞上,它只是不停地唱着歌。
漫长的隆冬也将要过去了,新春将至,我瞄了一眼,它通体已经乌黑发亮得像漆了一层桐油。它的眼神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灵光,看人时需要慢慢地把角度和焦距一点点调整过来,这足以耗费掉它的很多体力,为了节省生命的能量,它甚至不再和我对视,永远只朝着一个方向。就算是这样,它仍然没有将歌声关闭,虽然这比起一个轻微的转身,只会加速它身体器官的衰歇,但是它作出了正确的价值判断,选择了一直唱下去。
这时它的歌声远不如年轻时动听了,嘶哑、开叉、含混不清。
倒是昼夜不间断听它唱歌的绿鬣蜥,睡眠不好而得了忧郁症。它苦恼地看着这个不知疲倦的昆虫歌唱家,显得心事重重,不知所措。
温暖的春天竟然也没有听到它的死讯。我有时把它拎出来,挂在盛开的三角梅花间,阳光扑在它身体上,能感受到它发自内心的颤栗与感动。
这只蝈蝈一直熬到五月,终于有一天,我早上起来没有听到它的鸣唱。我意识到什么,走到那个暖房前,笼子里,这只与我共同创造了一次生命奇迹的蝈蝈,四肢朝天地躺在里面,它的神情如此安静,它看上去确实是唱歌唱累了。
那只绿鬣蜥也不解地朝它的同伴注视着。我想它的忧郁症也许不会再好了。因为它已经不习惯了安静。
这时我已经开始有写博客的习惯。我突然想该为它写点什么了。首先在我脑子里冒出的标题就是:地球上最乐观的一种昆虫。没错,最乐观的。它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