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抗震救灾采访记者媒体文化 |
分类: 编辑手记 |
15号下午5点左右,我开车离开霞光里我们的单位,刚刚开出大门,手机响了——是吴琪的电话,“我们从映秀镇出来了!”“啊,好……”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我把车停在了路边。通完这个电话,眼泪哗哗流下来。
两天前(13号),吴琪、李翊搭上恢复后的第一班航班飞往成都双流机场,结果他们第二批从北京出发,却最早到达成都。这天晚上,只跟吴琪通了两个短信,她说:“他们马上跟武警部队一道进入都江堰。”我回短信问能不能等上我们的摄影记者,回答是等不及。她们走了。两天时间,电话打不通,短信被一一告知无法发到,退回。
这毫无音讯两天的故事是,吴琪、李翊进了都江堰的第二天,即14号清晨出发,走了11个小时,终于进入汶川县映秀镇。这是一个很短的电话,吴琪说她的手机只剩一格电了。
地震的第二天,13号,我们从北京出发了六位记者(五位文字记者和一位摄影记者)。几乎谈不上有什么讨论,除了知道地震了,而且是大地震,几乎没有更值得重视的信息。编辑部最初的“策划”,是一个宏大的主体:救援。我们做救援的报道。但落实到具体操作,我希望汶川是我们的中心,一切都先到了成都再说,无论是谁,一定想办法进入汶川。除此,惟一的要求是每天前方跟后方通一个电话,或者短信。
汶川是前方,这是本能的判断。
吴琪、李翊从映秀镇出来了,但是我们的摄影记者并没有进入。我打电话找王恺,希望一直跟他的摄影记者黄宇能够从北川撤出来,去映秀镇。这已经是15号晚上11点钟,电话那头的王恺,几乎没有兴趣听你把话讲完,“为什么?都江堰都已经收拾干净了,还能拍什么……”电话挂了,没有机会跟黄宇说话。那是一种崩溃而愤怒的声音,而且不由分说。
王恺、朱文轶还有黄宇第一批出发,飞重庆转车去成都。第二天,也即14号早上,王恺去了北川。当天晚上11点多钟,跟王恺的通话,听到的就是一种崩溃的声音,“这里说废墟都不合适,几乎是平地了。我受不了的不是这个,也不是随处可以看见的胳膊、腿与脚,而是听到学校下边还有声音在呼救,‘叔叔,救救我!我长大了报答你,给你买大房子。’但是,你一点办法没有,完全无能为力……”王恺爬了两个小时进入北川县城,晚上又爬出来,还好拦上了消防救援队的车。连续三天,王恺反复进出北川。
第一天是崩溃,第二天是崩溃加愤怒,这种声音具有杀伤力,你无法释怀。
放下王恺的电话,又拨通吴琪的电话,问她的情绪如何。吴琪回答说还好,她说去过海啸现场后,现在镇静多了。后来,她告诉我,那11个小时的徒步行程,毫无希望,好几次都想往回走。理智地讲,谁也不知道何时能走到,如果天黑还做不到,就真不如回头不去。但是李翊更坚决,一定要走到。11个小时,她们终于走到了映秀。走进映秀,这个决心并不容易下。后来,我们的摄影记者蔡小川从映秀镇出来后,告诉图片编辑,他一个人坐在都江堰的江边,抽了一整包烟,犹豫走还是不走进映秀。最后的结果,背着十多公斤的摄影器材还有几瓶矿泉水的蔡小川,如吴琪、李翊一样,11个小时后走进映秀镇。
我们的记者进了映秀镇,也进入北川县——这是后方编辑最确凿的两个结果。15号我们已经基本清楚,这次地震,专业人士相当倾向的意见是北川-映秀断裂发震断裂,这是一条从西南而向东北的震带,震中在映秀偏北。按此判定,前方,若以地震带而言,我们的记者已经进入前方了。
15号下午,离开办公室前接到袁越的短信,他已走到绵竹的汉旺镇。这个时候需要跟我讨论的是,他是下决心往北走,走到清平乡,还是另择其他道路。
袁越在13号那天傍晚到达了重庆才给我电话,说他先斩后奏,害怕一开会就没他采访地震的机会了,所以先飞重庆。到达成都后,多数时候我跟袁越讨论的重点是他如何进入茂县,而且茂县也非终点,终点是汶川县城。如果那个叫汶川的县城成为本能的中心位置,显然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地震带是前方,那么,汶川县城更是前方啊。问题是,如何到达?朱文轶14号进到都江堰后,即迅速从四川公安交警与交通厅那里得到专业判断,看上去从都江堰经映秀镇进入汶川县城是条最捷径的线路,但可能最难。事实证明这一判断非常准确,目前也仅打通都江堰进映秀的道路。
需要略加解释的是,此次地震系北川-映秀断裂带,那么以这条斜线来观察,它所造成巨大破坏的震区正好是四川人所称的“九环线”上,即以旅游热点九寨沟为中心而形成的一条封闭环路,它们分别由茂县、汶川县、映秀镇、都江堰市、成都市、德阳市、绵阳市、平武县构成。那条地震带将这条封闭环线肢解了,所以,震区条条道路都不畅。而如此大的震级,谁都别急着当先知,从现场的角度观察,没有重型机械的进入,深度救援从理论上讲并无可能。但是,道路不畅,汽车不通,机械如何得进?
再稍微说明一下的是,以我这次多以中央某电视台的报道为主体信息来源观察,至少前三天时间,我们的后方编辑,几乎还没有前方的概念。地震带就是前方,汶川更是前方啊,没错!但是,我们为什么进入不了前方?没有人告诉我们。那些碎片式的信息以超家乐福化的方式淹没了我们,结果却是遮蔽甚至让人“遗忘”了前方,那些艰难与了不起的救援没有起码的背景。这令人深感叹息。当然,地震如此惨烈,大家都没经验,犯错自是难免,媒体总结当然必须,或许不在此时,不在这个小文里。
袁越下定决心要去茂县,然后进汶川。在汉旺镇他有点胡涂了。后方从网络上搜查到的信息是,有一去医疗队离开汉旺去了清平,但没有从清平乡发回任何信息。袁越在汉旺打听到的消息是,正常走到清平要一整天,而从清平到茂县,没有什么人知道有道路。从大比例尺的地图看,清平镇与茂县距离很近,但无道路标志。袁相信有翻山路可进,以他走南闯北的经历而言,他渴望这次“英雄主义”一回。最后,袁越放弃了从汉旺走到清平的念头,没有向导也没有同行者。他选择转向北川,尝试从北川进入茂县。当然,没有成功,止步北川。
15号下午接完吴琪电话,稍后朱文轶来电,他租的车到了泸定县,他也有点犹豫了,继续由此北上,还是转回头来回成都?我的反应是:费了这么大的劲到了泸定,难道回去?
朱文轶都江堰的采访,比后方更早明白由都江堰经映秀进入汶川县城的不可能,那么,以成都为出发点,另外的选择,一是向东向北经安县至北川然后进入茂县,二是向西向北经泸定与丹巴到马尔康县,然后到理县进入汶川。虽然从理论上讲这条线最长也最可能,但人的本能仍是选择快速短线。开始他选择去安县,发现此路亦为断途,放下摄影记者于楚众,折回往西。很不幸,刚刚走到雅安,吴琪李翊从映秀镇出来的消息编辑部得知,图片编辑迅速通知蔡小川回去都江堰,然后进入映秀镇。跟随朱文轶的同事走了——我在接到朱文轶的电话时,并不知道这一变化。后来心想,一个人一意独行,这个决断当然不容易。但是,当时特别引诱人的消息是,报道说这天(15号)晚上理县至汶川的道路可能打通——果然当晚9点道路打通。不过第二天余震又断路了,再修通已是17号。我在北京,没有现场感,当然更超然更容易下决心,袁越已经放弃了清平乡之路,惟一的希望就是这条红军曾走过,能够到达马尔康与理县,最终进入汶川的道路了。当然需要往前走!
99个小时后,17号晚上6点多钟,朱文轶打来电话告诉我到了汶川县城。我的喜悦还未及抒发,朱文轶真实的困境即在眼前——这天已是星期六了,如果出不来,回不到马尔康上不了网,就可能发不了稿件!我的应对很直接:“今天你迅速把采访完成,明早一早就离开汶川回马尔康。”朱文轶急了:“你、你也太不为记者考虑了”……电话挂了。
千辛万苦到了真正的前方,却发不了稿,当然痛苦。对于前方记者,可能更痛苦的是后方编辑如我的苛求……11个小时,而且是并无希望的路程;崩溃而愤怒的声音;99个小时似乎无尽无头的目标终于到达,却发现可能发不了稿件毫无作为。这些都被每位记者担当着,每个个体的极限都被突破……后方如我的冷静,换言,亦为冷酷。
这一夜还如何能入睡。
结果。
李伟14号从北京出发,跟上一支专业救援队去了彭州,他所感受的痛苦是救援因为没有条件而被迫“放弃”;
蔡伟15号到达成都,他进入了空降部队营地;
吴琪李翊在稿件里补充了她们能够对抗没有希望的11个小时的路程的关键原因:有人能够走出来,就一定能够走进去;
王恺终于把自己解脱出来,是他最后采访到了9位教师带着71名学生从偏远山村走了出来,一个未伤,全部安全;
朱文轶的更传奇,星期天下午,他发现汶川竟然可以发稿。
他们,还有摄影记者黄宇、于楚众与蔡小川在成就这期杂志,同时也在成就这本杂志未来的精神气质。有一点小小的理想主义色彩的是,他们的现场不仅在为我们这些同事与读者提供这个时代的记忆之本,也将会为我们的后代提供这个时代的记忆之本。
后来。
决定必须将前线文字记者全部撤回来,他们的压力未必我们可以想象。第二批文字记者已经全部到达成都,他们是李菁、贾冬婷、马戎戎、葛维樱与魏一平。当然仍然还有三位摄影记者在成都。
他们需要完成的是这份杂志的第二期地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