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广安笔谈 |
那个年代,交钱,是每年初秋清华迎新生时的一道特殊风景。很多农村来的孩子,就当着老师们的面,解开裤带,稀稀簌簌地摸出带着体温的、皱皱巴巴的钞票来。落日余晖下,学校财务处的小伙子们,把几麻袋现金扔上平板三轮,波澜不惊地远去。
我在交那两万块钱之前完成的最后一项岗位职责,是代表校方与清华邮局达成了一项协议:从第二年起,清华新生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里,就附赠一个邮政储蓄存折,孩子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夹带大把现金了。这一在今天看来早不是什么问题的问题,在1990年代中期,却好象一夜间解决了大问题,成为清华的一项创举。当时国家教委直属的其他35所高校,都跑来取经;清华邮电支局据说也因此成了全北京市邮政系统的先进。
1999年,我去清华采访海归博士程京,当时国家计委正在支持他筹建生物芯片国家工程研究中心。同济毕业的程京说,曾有一点担心清华人排外,不过回来后的感受还好。我对他说,有传承的地方,都难免令后来者生畏。程京笑了,他说他相信“包容也是清华的一个传统”。半个清华人程京,那时刚把清华园西门外的一个饭馆盘下来,改造成了他的实验室。
2007年盛夏,生物芯片国家工程研究中心顺利通过了竣工验收。此刻,程京的同济学长万钢已经来到北京,做了科技部部长;程京改造饭馆时期的清华力学系主任杨卫,则已远赴江南,出任浙江大学校长。杨卫是地道的清华子弟出身,这个老清华人,正在西湖边铸造自己新浙大人的基因。而刚刚报到的三千多清华新生,则在8月的最后一个周二晚上,听到了他们成为新清华人后的第一课。讲课的人叫杨振宁。
初秋的清华园里,那条著名的横贯东西的林荫大道,变成了绵延两公里的狭长工地。新生和家长们绕道而行,指指点点,眼里闪着兴奋莫名的光。他们只知这是在为北京奥运整修马拉松赛道,却不知,在不少老清华人眼里,作为赛道的一日风光,可能只是园外之人才会尤感兴奋的谈资。
遥远的1929年,全世界正被经济大萧条所困扰,旧中国则正忙着内战。那个秋天,就在这条林荫道上,每天走过清华子弟学堂的一年级小学生杨振宁。那时的他,已能背诵长篇的古文,还会写三千个汉字。那年只有四岁的清华国学院,四大教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和赵元任,正为乱世而心忧。小杨振宁就住在王国维家的隔壁,却还只知道逗弄荷塘的青蛙,听不懂老一代清华人的忧思。
现在,85岁的杨振宁又走在这座校园里,校园的风貌却已不似78年前那么纯粹与隔绝。新清华曾在全国高校里最早地创建了方便新生入学的通道,却因为去秋一场家长睡操场的风波,而一度成为众矢之的;同样是物理学家的校长,术业有专攻,人品被称道,却因为曾在公开场合偶念过一个别字,而承受了不少苛刻的评说。
还好,这个秋天里的新生家长们,已经不必再睡操场了,物理学家顾秉林院士也依旧从容地做着他的校长。“不唯书、不唯上、不唯洋、不唯他、只唯实”,这是顾秉林刚刚对“大学文化”的概括。在全国顶尖的大学里谈“不唯书”,在公务员招考挤破头的社会氛围下谈“不唯上”,在百年前就已是留美预科的校园里谈“不唯洋”,在大师云集、杨振宁常擦肩而过的林荫道边谈“不唯他”,何其难也,又何其有力、有趣。
四开小报《新清华》,起始于1953年。新之于旧,并非彻底的反叛。杨振宁曾说,“物理学是最纯粹的科学之一”。这位在清华园里背烂了古书、在西南联大打下物理学根基的老人,几年前重回清华归根时,也称自己是个“新清华人”。一度偏居理工科一隅的新清华,做起事来很是精密,又略显机械。它打开了校门,却又倔强地保持着与中关村的两站地距离;它大口吞吐着新老清华人,其间,沉淀下来的专注之人不少,呼啸而行的匆匆过客也多。
我童年在清华荷塘边的玩伴,像很多老清华人一样,子承父业,已做了清华建筑学院的新一代教授。我在清华共事过的一位老教授,曾被称为中国“太阳能之父”,却因为搞产业化的过程中不读法律不谙规则,而无意间付出了违法的代价,令清华人为之唏嘘。初秋的清华园之夜,某职工食堂改建的舞厅里,激荡着1980年代味道的三步舞曲,塞满了乐陶陶的男女老少。门口的海报上,赫然书写着“教职工两元,学生三元,校外人员四元”的价目表。杨振宁的同事们和邻居们,在这里跳着恍若隔世的舞曲。
旁人总津津乐道于清华与北大的比较。其实,清华人始终活在他们自己的新与旧里,也从未远离过每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