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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一涨价,经济学家们就搬出“蝴蝶效应”理论来琢磨,引发这一轮价格大幅波动的初始原因是什么,谁是那只亚马逊雨林里的蝴蝶,翅膀一动,就最终引发了得克萨斯的龙卷风?
我也琢磨了一下。初步结论是:我的老姨就是一只蝴蝶。
我的老姨家在京郊,著名的京西古刹潭柘寺的山脚下,鲁家滩村。我童年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每个寒暑假,坐长途车,翻一座山,到老姨家逗鸡、溜狗、耪地、喂猪。
老姨喂猪,其基本理念,既朴素又先进,那就是只求质量,不求数量。院子里大北房的侧后方,就是猪圈。无论寒暑,总有两三头大肥猪懒洋洋地趴在那儿,等着我来骚扰它们。1980年代的京郊农村,家有一圈,就如同家有一炕,猪圈就是农家院的标准配置。
猪的伙食很好,而且与时俱进。因为它主要是吃全家人的剩饭剩菜,老姨还经常给它们跺点儿菜叶,掰些老玉米,做为加餐。我觉得老姨家的历代肥猪,一定都期待着寒暑假——每逢这时,我这样的客座饲养员就出场了,总能带来些新鲜古怪的吃食。记得某年三伏天,某只猪就幸福地喝到了我带来的可乐。它的快乐,写在它的哼唧声里。
老姨总结过喂猪的三大好处:一是自家过年时,可以挑最顺眼的宰一头;二是拉到集市上卖肉换钱,这些吃家庭细粮长大的、偶尔还能喝口可乐的猪,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三是消化自家剩饭,顺便给大家庭的城里孩子们添个乐儿。老姨卖猪,很有自己的一套,一般总是瞄着集市上的肉价高时,才把哼哼唧唧的肥猪,赶上市场经济的不归路。

2007年的这一轮猪肉价格上涨,有着百般原由。为了尽快平抑肉价,各界正做着百般努力。漫山遍野,都是鼓励养猪的新政策。大街小巷,都是拎着二两猪肉的老大妈。温总理还跑到我家隔壁社区的超市里查看肉价,新华社刘大记者歪着脖拿个破本儿在总理身后狂记。
遗憾的是,这一次,我家老姨帮不上忙了。因为,她不养猪了。
老姨已经记不清是哪年开始不养猪的。鲁家滩村,也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就悄然变成了潭柘寺镇,扼守在京城通向潭柘寺的咽喉要道上。京西的这片山水,被川流不息的自驾车大军勾划出了新的气象。姨夫当上了汽车修理厂的厂长,城里来的二把刀司机们,是他的主要服务对象和创收目标。老姨的两个闺女,都离开了大山,一个做了地税局的公务员,一个成了301医院的小护士。老姨家的猪圈,并没有拆掉。因为那个小院,时下闲置着。老姨和姨夫搬进了楼房,天天在超市里买肉吃。
一个猪肉的生产者,就这样,彻底变成了猪肉的消费者。鲁家滩村那几百个“老姨”曾经无意间共同承担的“调控猪肉价格”的功能,划上了句号。这几年的新农村建设,逼得村主任们左手抓计划生育,右手抓村容村貌,进一步加速了猪圈消失的自然进程。而对于我来说,把猪圈当游乐场的日子,彻底成为了记忆。如今开车去京郊山区巡逻,无论在怀柔、密云还是延庆,那些路过的小村庄里,被废弃的脏猪圈,已比比皆是。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作为一只蝴蝶,老姨喂猪之终结,在经过N个环节之后,最终引发了肉价的不稳,给当下的猪肉价格调控,带来了新的难题。行家们都知道,在事关国计民生的猪肉生产金字塔上,站在最顶部的是大型规模化养殖场,中间部分是养殖规模在10头到100头上下的农村散养户,占据底座的则是我家老姨这样的、只养个两三头的“最散的散养户”。塔尖儿上的养殖场,对市场脉搏号得比较准,对疫情的防范能力强;而对于底座儿上的“最散的散养户”们来说,养猪本就已是可有可无,所以他们对肉价波动带来的收益和风险,都不再敏感。
最多的难题,出现金字塔的中段——几十头的规模,基本上就是这些养殖户的倾囊家产。疫情的损失和供需失衡的损失,对他们来说,常常接近或超越承受力的底线。对市场信号的误读或盲从,也主要出现在他们身上。而我国当下生猪存栏量的主体部分,恰恰来自于这个金字塔的中段。
老姨喂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在逐渐失去了老姨们天然发挥的价格调节器这一重要手段之后,我们的猪肉产销调控,恐怕要把大力改变养殖规模结构,当作治本之策之一。此事虽非一夕之功,但确须不论肉价高低,始终一以贯之,以求历久成器。否则,任何短期内号召和鼓励农民养猪的应急举措,都可能在取得眼前的一点儿成效之后,又很快成为下一波肉价大跌的起因。若真如此,今天的忙活,也就成了明天的笑话。
前几天我和老姨通电话。她老人家坐在五层楼上,还惦记着村里那几个开着小养殖场、正在猛补存栏量的姐妹。“一年多以后,猪又多了,肉价又下来了,怎么办呢?”
老姨的担心,恰好也是我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