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1999年冬.现在读来,仍有滋有味)
上周记者患了重感冒,困在家中。连续几天,去临近的中央党校医院打针。于是每天一早一晚,从人声鼎沸的哨子营穿过。这个京郊村落的最新变迁,和着飞雪,撞进了眼帘。
哨子营,在北京城的西北郊,从颐和园还要往北一站地,紧挨着中央党校。它的原名其实叫“骚子营”,后来大概觉得不雅,换了现在的名字。5年前我家搬到这里,那时村中仍生活着几百户本地人家。住在零星几座高楼里的我们,算是哨子营里来的第一代“城市移民”。
由于地处典型的“城乡结合部”,5年前的哨子营,无疑是那些在北京谋生的外地人的乐园。这里聚居着大量的外地打工崽打工妹,超生游击队,有了工作却还没有北京户口的大学毕业生,甚至还有从圆明园里迁徙出来的流浪画家。远远近近的菜贩子在村中聚出一条集市,每日热闹且脏乱。他们服务本地居民也服务自己,摆出一副在这厢扎根下去的姿态。
此时,哨子营里“三种人”的数量比例关系,大概是城市移民占一成,本地村民占五成,外地人占四成。“楼房里的人们”心情都不太好,总觉得与外地人混居的状态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记得大学教授出身的父亲那时这样安抚我们小辈:“等过几年,城里人来住得多了,外地人自然就会少了,耐心些。”
5年过后的今天,当初父亲的预言只说对了一半。哨子营里的城市移民确实在爆炸式地膨胀,可这里聚居的外地人也丝毫没见减少。一位安徽籍卖菜大嫂的判断,似乎很难被驳倒:“城里人更有钱,更舍得吃。我们的生意好做了,没有走的道理呀。”
给哨子营带来巨变的,首推燕北园。三、四年前,已经苦于校内无地的北京大学,买下了哨子营靠近大路的一大块地皮。一眨眼功夫,统称燕北园的二十多幢新楼就盖成了,密密麻麻地住进了上千户的北大教师,其中不乏大师级的学界名流。教授们不仅舍得吃,他们还舍得拿出时间来遛弯。文化人们遛来遛去,一下子弄得哨子营的街头恍若燕园。
外地人在哨子营的活动空间被压缩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走,反而更密集,也更兴奋。小本经营那种机动灵活的天性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从新鲜蔬菜到五谷杂粮,从饭馆超市到书摊电脑屋……总之,教授邻居们需要什么,他们就竭尽全力提供什么。档次终归不高,可服务精神绝对一流.
在北大教授和卖菜小贩不断理顺供需关系的同时,哨子营本地居民的生活也在发生着巨变。按照规划,他们无一例外面临着拆迁。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了离开,到更远的地方买房安家;另一部分人则选择了留下,回迁到新楼里,然后用拆迁补差款做做生意,给新来的城市移民们提供特色服务。其中最典型的有两例:一是靠近村中心的一家人,开了个挺有档次的湘菜馆,开业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钱赞助了一间免费阅报室;二是有几十个青壮汉子干脆开着"黑车"天天在村口趴活儿,十趟活儿里有九趟是拉教授们到北大校园去上课.
记得法国著名的社会经济学家保尔莫罗曾经写过一本《城市的未来在边缘》.他在书中说,"在一个现代大城市的边缘地带,传统的城市人和传统的乡村人总是在友好地争夺着什么.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往往是城市生活方式的拥有者,而这个城市也因此而不断延续着扩张的活力".
哨子营里正上演的"城市化"进程,就很值得保尔莫罗来研究.记者估算了一下,今天的哨子营里,前后两代"城市移民"已经占到四成,本地村民的数量下降到二成,外地聚居者仍顽强地占据着原先的四成.事实上,随着户口意识的逐渐淡化,后者慢慢也变成了新的本地人.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的孩子将把日渐繁华的哨子营当作新的故乡.
回想5年来哨子营的变化,这个城市的规划和管理者似乎并不需要直接站到街头,来指挥人们以什么方式生活.他们所做的只是确定好哨子营的未来——这里将建起更多的高层住宅,中关村那边将有更多的城里人搬过来.于是这个普通的村落里,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推动着大家融合,并选择.
相信在北京的很多城乡结合部,都正发生着哨子营般的变化.而哨子营自身的未来,仍然充满着故事般的悬念.比如,对燕北园里的大学教授们来说,这里固然有面积较大的房子和相对清新的空气,却还远远无法提供大学校园里特有的人文环境.外语系的何教授对记者说,"与校园仅3公里的距离,就割断了我和学生间很多宝贵的课堂外的联系.每天挤公共汽车去学校,让我觉得自己又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句话,"心里真不适应".
人文环境的缺失,也许会成为"城市郊区化"探路者们的心病.有一件小事很能说明问题.北大校方早就计划在燕北园里建一座新的小学.哨子营里的本村人和外地人都很欢迎,而最主要的受惠者——北大教师,却成了最主要的反对者.父母们的想法搁谁都能理解,只要这儿没有小学,孩子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去上师资一流的北大附小.
哨子营,只是北京不可阻挡的城市扩张进程中的一个小站.记得我家80年代初起住在人民大学,今天已成繁华闹市的人大周边地区,那时还放眼皆是农田.而今,连绵的飞雪没有让哨子营北边建筑工地上的锤音停息.新的楼群在以惊人的速度从田间拔地而起,规划中的五环路也修建在即.前几天,父亲单位里来了个电话说,"老杨,咱们单位又在清河买了一批房,想不想换过去?"
清河,从哨子营再往北25公里.
截止记者发稿时,老杨教授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他和他的一家人,还有勇气第三次去做大胆而五味俱全的"第一代城市移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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