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小爱 

小时候，我们村有个叫小爱的妇女，身材魁梧，笑声爽朗，大步流星地干活说话,粗大的麻花辫甩得啪啪作响。凑近看了，会发现她眼神憨憨的，有点愣。老人们说，她小时候发烧留了后遗症，脑子有问题，不过并不算太傻。“你看她吃喝拉撒都懂，去镇上赶集，也从来没有走进男厕所!”

“不过傻人有傻福，”外婆说，“别看小爱脑子不好使，嫁的男人可不一般。”
“她男人是谁？”
“文俊，就是那个唱戏的相公。”外婆说，“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年时演的白蛇传？”

我当然记得，那年那出戏最出彩的人物不是白娘子，而是许仙。扮许仙的戏子白衣飘飘，气宇轩昂，在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看来，简直就是“风流倜傥”这个成语的真人注脚，我当时着实惊了一下，不过现在听说他和小爱是一对，我的惊讶更加不可收拾。

“他跟小爱，俩人是怎么变成一家的？”
“都是命。”外婆说，“文俊的成份不好，家里是地主，黑五类。没人愿意嫁他，只好经人撮合娶了小爱。”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讲成份了，他还跟她过？”
“那又能怎样？他们的孩子都十来岁了。”

不过他们的日子跟别人家还是不同的。文俊是个才子，喜欢唱戏，作诗，喝酒，一年四季跟着戏班子到处跑，只是过年时回家一趟，唱几场戏，看看老父，顺便问小爱要点钱。戏班子生意不好，文俊出手又大方，所以攒不下钱。过完年文俊就回戏班子，天天跟莺莺燕燕恩恩怨怨的戏子在一起，自有他的快乐，但一边快乐，又一边常常喝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小爱这边则很安静，她替他种地，替他交公粮，替他养瘫在床上的老父和越长越高的一双儿女，然后等他回来再离开。这么苦的命，换别人早愁死了，小爱却每天笑嘻嘻的，好像脑子缺了悲伤和怨愤的机制,真有点不正常。

小爱身强力壮，做完自家的活，还去别人家帮忙。那时经济搞活，一些村人外出做生意，没工夫种地，就包给小爱去种，时间长了，小爱的手头竟很阔绰。

小爱人缘好，有时村里人就逗她：
“小爱，谁是你相公？你是谁娘子？”
“文俊是我相公，我是文俊娘子。”小爱笑嘻嘻地说。
“文俊对你好不好？”
“好。”小爱笑嘻嘻地说。
“文俊爱你不爱?”那时“爱”字是个新鲜又羞涩的字眼，村人刚从电视上学来，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就拿来开玩笑。
“爱。”小爱笑嘻嘻地说。
村人哄地笑了，满足地离开。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今年我回到家乡，一进村就听到吹吹打打，原来是文俊家办丧事，他的老父在床上瘫了30年后，终于升天了。老人已过80岁，算是喜丧，所以葬礼并不悲痛，但是村人一向看重红白礼数，一个葬礼关系到老人和孝子生死两边的面子，一点也不能轻慢。

理事的人是小爱，文俊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就任由小爱和儿女们操持。儿女们早已长大成人，女儿上了师大，毕业后在郑州教书。儿子做服装生意，赚了不少钱，看今天摆了30多桌的豆腐宴就知道。

起灵了，小爱摔了瓦盆，队伍在哭声中前进了。小爱领着大家，平静地走着，50多岁的人了，竟没有一丝白发。文俊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跟在后面，一脸的愧疚和巴结，竟有点哈巴狗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困惑，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我知道这对夫妻有个人脑子有问题，但是，这脑子有问题的到底是谁?

绯色小剑
2007.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