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声
住在小小的城市,也居然长久地没有听到过蛙鸣了。现在已是入夏,在故乡的田畦、草塘,早应是“听取蛙声一片”了的。这叫人十分的怀想。
蹲在一片覆在水面的绿荷叶上,珍珠子莹亮亮地在四周滚动,旁边是一杆红荷花,红樱枪般地挺出水面,仿佛就一下子刺中了飞过来的一只黑蜻蜓——这大概就是蛙图的经典了。但少年的我们并不明暸这诗情与画意,看见它两只眼睛大大地瞪人,两个白球悬在嘴角,泡泡糖似的一鼓一瘪的,就要吵嚷一声,或拣个土坷垃扔过去,把它赶下水去游泳,现在想来就多么地后悔当年,没有静下心,停住脚,默默地听,细细地看,竟要恶作剧。哪想到这图景,在城市的孩子们只有“忍者神龟”、“机器猫”看了的如今,已成为珍邮一样地不可找寻!
蛙很单纯,一有风吹草动,它就挪动身子来看。虽然人喻它是“田间卫士”,我却不用“警惕”来说它,因为我们用绳子拴一点点白棉团钓它,它也上当,偶有在空中省悟过来松开口的,又难免露出童话《天鹅与蛙》的乖来。淘气的是蛙鸣:一只蛙的鸣叫,咕呱咕呱,这还只是独唱与独奏;几只、十几只地,或者说几百只地守伏在绿色下,咕咕呱呱地合唱,这就是蛙鸣的经典了。古人说蛙潮阵阵,极是。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月夜,故乡的田园,总是在这样的音乐中,由鹅黄变油绿,由翠绿欲滴变金灿灿、沉甸甸。一阵蛙的齐唱,又一阵,两部轮唱;此起彼伏的,就是多部轮唱了;冷不丁的静下小小的片刻,便总有领唱的,一两只声音,很亮相地站出来,并不扭捏。有时水鸡子的“噔噔”声插进来,有时蟋蟀们的“唧唧”声插进来,那简直就成了特好的专业“配器”,美妙到精彩处。记得当时的我们还顽皮地“好有一比”——“这不就是我们班里的早读吗!”相传宋代书画大家米芾贬官无为县时,在城西择荒泽掘池建亭,理政之余吟诗作画于亭,因厌蛙声相扰,便书一“止”字裹砚投之,蛙声遂噤。瞧,蛙能识字呢!可见,蛙鸣确是淘气的。只是那亭因“投砚”而名,那池呢?蛙鸣一息,水就黑了。今人谓之污染,而米先生却得意墨更多了。好在我们的老师却不向我们“投砚”,一味地在“蛙”群中徜徉,甚或浮在因他而至激励起来的更嘹亮的“蛙鸣”里呢。
有人从古陶片的蛙形纹,研究出蛙是人类最早的图腾,这将使蛙更具远古的神秘与光耀。推想祖先们细看蛙的跳跃,聆听蛙的奏鸣,用猿走向人的姿势,那也是一种诗意。原来,听蛙之鸣,赏蛙之形,已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一个我们引为自豪和光荣的伟人、故乡人,以他青春理想的纯情,就曾真切地聆听过蛙声。于是他走入了图腾之蛙,他找到了蛙的精神!一股激情喷出异响的蛙声:“我不先开口,那个敢做声!”这是题为《蛙》中的诗句,评论者竟咀出了“王者之气”!乡村里的、水泽里的蛙,庙堂之上、万人之上的王,这怎样联系?这怎样跨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又一块蛙形的陶片么?
现在的城市太喧嚣了,城里人也一日比一日浮躁,我想这是不是有蛙声遥远的因素呢?好在故乡年年有蛙鸣。此时,该是一阵咕咕咕咕咕,而后又一阵呱呱呱呱呱,再又一阵咕呱咕呱咕呱的,家园在蛙声的摇床里头,晃摇出韵律来……唉,这一切,只有我们乡下的亲人在独享啰!
96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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