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种生活会是更好的

－－读奥尔罕·帕慕克的长篇小说《雪》

陈家桥

《雪》可能是我最近两三年读到的外国小说中写得最好的一部，当然这么说有些感情色彩，自己是喜欢上了这样一本小说，这部写于1999年至2001年的小说，这位年仅五十岁出头的土耳其作家，用近乎相同的当代材料和可阅读的经历，为我们写作了一部相当精彩的深沉的作品，这样的奇异深沉同时和它那有些悬疑的情节，并最终看来却完全是十分简约的结构，但形成了独立的叙事视野。他组织的土耳其故事，以其出神入化的细节描写和人的处境行为冲动描叙，令我们深陷于这样一个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叫卡，这是一个直接描写卡在土耳其边境小镇卡尔斯的四天生活经历的故事，但小说毕竟写于1999年至2001年，帕慕克有了当代色彩，甚至有了某种新颖的时间意识。

他在小说中还有一个视角便是——我“奥尔罕”，这就使得小说在叙事历程中找到一个重要的四天经历之外的一个坐标，即一个追述整个卡尔斯四天事件的特别的回顾者，可以说这个“我”不仅是卡的朋友，同时他是一个永远可以真诚地为卡说些只有卡自己才能才说出的话的人，否则卡如何在那四天两台戏的历程里，向人们交待他为何那样前前后后的犹疑、被动，甚至是神经质？他是一个怎样的土耳其男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伊斯坦布尔男人？他是一个怎样的流亡德国的土耳其人？不过，小说的叙事是充分扎实的，这是土耳其作家的一个重要品质，至少帕慕克做到了真正把土耳其现实放到了文本里，故事里，让我们透过卡在卡尔斯四天的经历，看到了这个土耳其世界，这个所谓的有些贫困和落后的土耳其的卡尔斯，是如何上演着一场剧场内外互为指涉的现实戏剧？这是帕慕克这样的作家，有了独立的叙事通道之后才能表达的一项纯粹是土耳其式的写作事业。

有人说帕慕克是个在欧洲有核心位置的作家，但通过《雪》这部小说，我发现欧洲的价值和核心，这只是一个表象，对土耳其现实的关注才是帕慕克最重要的落脚点，帕慕克的意义，并不在于欧洲，而在于土耳其本身。是对土耳其人命运的关注、同情和叙写，才使得帕慕克通过土耳其的叙述写出了这个意义上的当代处境中，人类生存的命运、困境、忧伤和沉重的选择。土耳其的卡尔斯，卡从德国到伊斯坦布尔再回到卡尔斯，隐暗的理由当然包含追求大学时代的同学伊佩珂，但他必须陈述的一个社会理由是关注市长被杀以及大量戴头巾少女自杀，这个双重的动因使得卡的卡尔斯之行，从一开始便不仅是个人意义上的，卡尔斯是个小镇，他的诗人身份，使其很快与卡尔斯的政治、媒体、社会名流、派别、官员以及教会发生了多种关联，从而使得他短促的四天，以两场戏剧的演出为穿引，使他在获取伊佩珂芳心的行动的背后，包含了他那有些艰苦卓绝的社会表演，对帕慕克之所以在小说后半部分提前写出了卡在德国的凄凉处境以及卡最后在法兰克福被杀，实际上却是为了对卡最后在卡尔斯人尽皆知的对“神蓝”的出卖，使读者能意识到这样的选择，其实，虽然很坏，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呢？

同时，每个卡尔斯人都想过的更好，但他们生活的现实呢，他们如何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呢，这就是卡尔斯的现实，也是土耳其的现实，在严酷的伊斯兰教狂热分子和政府主张的世俗社会进程的对抗当中，一种冲突始终存在，无论是苏纳伊的政变，还是“神蓝”的激进行动，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卡尔斯的现实，土耳其的现实已是土耳其民族命运的一个必然写照，一方面是对欧洲文明侵入的接受，同化和效仿，另一方面对欧洲文明的诅咒和抵御，在这之间，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这种裂隙和冲突本身更能呈现土耳其的事实。

帕慕克是冷静的，因为他让每一种人在卡的四天历程中做事、说话和动行。同时帕慕克又是深沉和哀婉的，对于伊佩珂、卡迪菲姐妹都与“神蓝”有染的情况来看，土耳其人对于他们传统的宗教和文化，又有着怎样的依恋和迁就。对于戏剧、舞台，政变和暴力，帕慕克写的如此富有现代性，使得苏纳伊的这个由戏剧者到政变者的形象，强悍而细腻，显现出土耳其那种独具魅惑的感伤。卡是个诗人，法泽尔，吉奈甫，穆赫塔尔都是，他们都是土耳其命运的书写者，都有着伊斯兰情怀和想像，但世俗的权力化的社会正在把土耳其推向一个世界性的舞台，那么这样的传统的情怀，会怎样呢？也许卡一直憧憬把伊佩珂带向法兰克福的想像可以表达这样一种愿望，只要不在这里生活，也许就好，或许，这里的生活正是由于其没有更好的生活了，从而获得了一种罕见的力量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