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饭(二)
早上,她总是比他起得早,独自喝了白粥搭配精巧的泡菜,然后为他准备早餐,她总是变着花样做。有时候是她亲手磨制的鲜豆浆搭配外卖的油条,有时候是烤面包煎鸡蛋加一些烤蔬菜,对了他最喜欢吃她做的虾皮紫菜鲜肉馄饨,碧绿菜粥也总能一扫而光。午饭一周只有一天他是在家吃的,晚饭,也许是两到三次吧。剩下的饭都是她自己吃,吃的什么,她也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吃饭实在太无聊了。即使是粗茶淡饭,只要有人分享,也能吃得兴致勃勃。
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快4点了,得抓紧做饭了,鸡汤至少需要3个小时,才能功德圆满。她又进了厨房,麻利地忙活着。看她干活真是享受,不系围裙,她也能保证自己身上不粘食物。阿秋过了立秋满21岁,年轻的身体有股乐天气,向日葵一般明艳。瓜子脸,粗黑浓密的眉毛,单眼皮,黑眼珠,皮肤细腻,从前金黄肤色,现在变得苍白,这是她脸上的现代文明的痕迹。
做香辣椰汁虾汤,需要准备适量的红辣椒丝。她给辣椒去籽,细细地切了丝,然后又把其他食材一一准备妥当。洗手时,手很辣,十指红红,这使她想起老家,最热时候,是双抢时节,先是收早稻,然后是插秧,活多人手少,总是要请雇工。最多时,她妈一人烧13个人的饭。在农忙季节最优待遇是砍几斤五花肉,用红辣椒爆炒,还没上桌,香味就馋死人了。洗辣椒切菜的工作都是阿秋做,她很享受这份工作,包括把辣辣的手指放进冰冰的井水里浸泡这个部分,嗯,说不出的惬意。
那时,她还是小姑娘,放学后不是打猪草,就是去河滩放牛。她喜欢放牛,因为可以抽空游泳,不过要小心蚂蟥,那东西咬人没感觉。热在老家丝毫不让人心烦,夜晚,总会有清爽的风吹来,太热,就把床放在禾塘上,躺在蚊帐里,听老人们说古论今,慢慢地就睡去了。6点,晨曦印红了蚊帐,她就伸个懒腰,起床帮阿婆做早饭,喂猪。爹妈早就去地里忙活去了。中午放学回来,阿婆切开冰在水井里的西瓜,特别好看,墨玉薄皮,鲜红瓜瓤,沙沙的,子黑得格外精神,吃一口,暑气没了。
她只是觉得城里热起来无处可逃。有天晚上,她回家,过一个过街天桥时,她看见几十个男的,赤裸着上身,躺在地上,有的垫着脏脏的破棉褥子,有的就一张烂草席,有的干脆就地上躺着。那光景骇死人,她飞速地走了过去,在天桥中间还有一堆男子推推搡搡的,她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他们。她想起这么多的细节,可是最重要的,她怎么来到这个城市,怎么会在这个大房子里过着寂寞的生活,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7点了,她把菜都端到了客厅餐桌上,她知道只要回家吃饭,他一般在7点左右敲门。果然,菜刚摆好,就听到敲门声。她赶紧拧开了锁,他出现在她面前,既陌生又亲切。他略带点疲惫,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她先递给他拖鞋,然后接过他手中重重的手提包,很妥帖地放进了书房。“好香呀,这鸡汤,真是绝了。”他边解开领带,边贪婪地看着桌上小家碧玉的几个菜:香煎银鳕鱼、大虾柚子沙拉、上汤苋菜、一色的白瓷碟子盛着。那个描花砂锅里就是让他想念了一天的香菇鸡汤,要开饭了!
他像小孩子一样,被她逼着洗了手,端坐在饭桌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几样菜。这时,她说:今天还有一个新的菜,你猜是什么?他猜不出来,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有着极高的烹饪天赋,只要吃过的菜,她都能想办法做出来。他喜欢固定的事物,但她总是颠覆这点,她让他的餐桌每次都有新鲜的奇遇。他央求她别卖关子了,要不然他就去厨房寻找答案了。她笑得妩媚,“还是我端出来吧。”看着她纤秀的背影,他觉得今天她的眼神很特别,他好久没有沐浴这样深情的目光了。他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了,但不愿意戳穿,因为他喜欢她脸上因爱有了光,她的眼睛本来就很俏丽,现在流露的款款柔情,是在任何声色场所中得不到的。爱是心的魔法,爱是一个人内心的能量,爱能让别人感觉到幸福,心灵净化。
他只见她用了一个深褐色漆盘,托着一个娟秀的玻璃碗,红红的辣椒和大虾,绿绿的泰国茄子,在奶白色的汤汁里,展露着诱惑。“是上次我们喝的泰国虾汤,这么高难度的菜色,你也会做。”他酷爱东南亚菜式,浓郁清淡、艳丽朴素、细腻粗糙,扑鼻的香味,香爽酸辣的口味,让人忘记所有的不快。他禁不住吞咽起口水,连忙叫她赶紧坐下,两个人坐在饭桌前,你夹一筷子,我喂一勺,恩恩爱爱汤汤水水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他们一起收拾了桌子,她洗碗的时候,他在抽雪茄,听音乐,翻开杂志。他不后悔自己刚刚的亲昵行为,但他绝对不会勾引她的,她是个好女孩,这个城市,好女孩已经不多了,女人却多的是。他有时候觉得她很像《青木瓜之味》的女郎,也许和她结婚,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听着李云迪演绎的肖邦,禁不住浪漫起来。他也想起了她,远在温哥华的妻子,女人真是奇怪,好端端的在国内是新富阶级,非要去别的国家当三等公民。每次他们见面,彼此都感觉到陌生,做爱也没有激情。他们曾经青梅竹马,彼此相爱,也许应该早有个孩子,这样她就不会一心一意地想要移民。
有时候,他看着她在一旁忙碌着,觉得人世真的不公平,这么漂亮鲜活的女孩子,这样的年龄,应该上大学,应该会有更好的人生。可是她只能当人家的保姆,挣些嫁妆,回到农村,和黑脸膛的汉子结婚生娃。这一生也就过去了。哎,也许她很幸福很知足,谁像我,被老婆抛弃了,还不敢说出来,怕丢人。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出了半日的神,被忙完正要从厨房抽身的她,撞了正着,羞得她满面飞红。他一怔,不禁有些心旌飘摇。
接下来上演温馨的家庭情景剧——阿秋和他坐在沙发上,她紧紧地靠着他,一起看碟片,他心里很乱,她倒是平静温和,她以为这不过是每天夜晚,她和她“男人”最日常的一幕,碟片播放的是《天下无贼》,她看得很入神,而他也调整好了心情,不忍心惊扰她的幸福。碟看完了,他去卫生间洗澡,冲了一半,他听见她叫他:你的电话,国际长途,是你太太。他赶紧胡乱抹干身体,穿了浴衣,走进卧室里,接听了电话。例行公事问候过后,她开始催他赶紧办移民。他还是一贯的无声应变有声。那边她不高兴了“你还爱我吗?我们这样还会有未来吗?”“其实,答案你不是早有了吗?我们都分了两年了,你有更好的选择,你就下决心吧。”他终于说出了几个月来想说的话。“那好,我会让我的律师来办理这事情的。”她很干脆地挂掉了电话。他觉得轻松无比,感觉卸下了千斤重量。
阿秋回到了她的房间,门关着,里面静静的,他敲了敲门,听见她的声音和语调都变了:“您有什么需要,写个单子给我就好了,现在已经10点了,我要睡了。明天的早餐我替您磨鲜豆浆。”她的记忆找回来了,但他知道她身上少了一种光,这种光他觉得越来越稀有了。这个年代像块吸光的黑幕布,把爱都吸走了,剩下只是没有灵的但有身份的躯壳。
夜深了,找回自己身份的人,都沉沉睡去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