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跪的镜头很可贵

          ——一瞥《白鹿原》

              □  逄春阶

     电视剧《白鹿原》正在热播。我觉得这部剧有人间烟火气，冒热气，接地气，比较写实，不像有些剧如塑料花，没有花香。有一个镜头很可贵，这个镜头，增加了这部剧的分量。

     容我简单说说剧情。第11到13集，白嘉轩、鹿子霖被绑架，村民凑钱赎人，绑匪扔下白嘉轩，带着大笔赎金和鹿子霖逃窜，被县长安排的人截获，绑匪被打死，赎金落入官府口袋。县长因为白鹿原剿匪有功，要来白鹿原上立碑。当面向县长要赎金而不得，白嘉轩在祠堂上演“苦肉计”，县长心生愧疚，决定给白鹿原免去三年赋税，村民振奋。

     演到县长答应免三年赋税，电视剧一般的镜头是，全体村民会扑通跪下，感谢县长开恩，感谢青天大老爷，接着加上群众演员痛哭流涕的镜头。而《白鹿原》没有，白嘉轩和所有村民是站着的，而且是笑着的。张嘉译扮演的白嘉轩笑得开心，刘佩琦扮演的朱先生笑得开心，大家都开心。这个镜头很好，我很感动，我看够了跪着的镜头，我讨厌跪着感谢县长的镜头！

    县长趁火打劫拿走赎金，就应该还，不还就是畜生。遗憾的是，我们的好多电视剧，都要感谢强盗，感谢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贪官。乡土社会中的卑怯者，他们对于身受的压迫忍辱受屈逆来顺受惯了。他们习惯于被践踏、污辱、伤害。

    习惯于下跪，奴姓十足。意识不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意识不到堂堂正正的人。诚如鲁迅所言：“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成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于是就麻木着，陶醉着。可怕的是，我们的精神产品制造者也麻木着，用镜头来强化奴性，动不动就下跪，跪得姿势越来越标准，跪得程序越来越复杂。说穿了，就是在误导观众，这样的艺人，就是麻醉人精神的帮凶。

     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高于生活不是粉饰，不是虚高，不是拔高，是艺术家的见识高。优秀的艺术家只会满腔热情地描摹出历史的发展趋势，透露出其独特的思想和境界，穿透现象的迷雾，直逼本质。 

     镜头不是不能跪，而是镜头设计的跪到底指向了什么，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表现跪，是赞美跪给权贵，还是质疑不合理的跪。在《阿Q正传》里，鲁迅写到阿Q的下跪，原文是：“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鲁迅写得多么形象，“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当长衫人物都吆喝他“站着说！不要跪！”时，鲁迅笔力的厉害之处是：“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阿Q知道，都民国了，不能跪，但他站不住，站不住怎么办？蹲着，最终还是跪下来了。这一跪，让读者看来毛骨悚然，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奴隶状态吗？

     著名学者李新宇先生多年前写过一篇电视剧《嬴政王朝》的批评文章《皇帝崇拜与奴才意识》，谈到奴才的可怜处时说：“因为他们只知道摇尾乞怜，却不知道站起来做人。因为时代已经使他们完全可以不跪，而习惯却使他们总是要不自觉地跪下了。”

     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人，就不能跪着。跪着的人，看到狗都是高的。我会一直记得《白鹿原》这个不跪的镜头，这个镜头在提醒人，要昂首挺胸地做人。这个镜头也让我想起了孟子的话：“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