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周旋久,宁写我
——纪念周有光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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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112岁老人周有光去世的消息,1月14日刷屏微信朋友圈。我看到有关文字、视频、图片等很多很多,但印象都一般。唯有藏书家、文化学者徐明祥先生发在“新锐大众”客户端上的一篇,给我印象深刻。
徐明祥写的是拜见周老的情景。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我携带周老的著作《汉字和文化问题》、《人类文字浅说》,请求周老签名,并在《人类文字浅说》扉页写‘寂寞书香’四字,周老笑眯眯地看着我,慢声细气地说:‘我不写别人的话。’我赶紧表示:‘那您就写一句您的话吧。’他写道:‘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周有光,2012.06.10,时年107岁。’”
“我不写别人的话”,这7个字从徐先生的文章里蹦出来,那光泽,刹那间触动了我。是周老对“话”的态度,触动了我;是周老较真,不应付,一丝不苟的态度触动了我。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
由此,我想到了《世说新语》“品藻”部分的记载:“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句话很耐琢磨,大意是我和我自己来往已经很久了,宁愿做我自己吧。周老说“我不写别人的话”,不就是“宁写我”吗?
不写别人的话,得有自己的的话,而自己的话,来源于自己的体会,自己的智慧。比如他说,“我不发愁,发愁没有用处。我遇到过许多困难,已经有经验了,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要慌。”这就是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经验。反观自己,经常发慌,比如,等公交车,五分钟等不来就发慌,就着急;投出去的稿子,两个月没消息,就发慌,就着急;体检,发现有“三高”,就发慌,就着急,赶紧声明节食、戒酒云云。慌有何用呢?看周有光,他的话很简洁:“不要慌”。不慌不忙,活了112岁。
周老对语言的态度,让我想到了一百年前的胡适。1917年1月,《新青年》发表了青年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旗帜鲜明地提倡白话文,提出文学要改良“八事”,并进一步概括为四点:“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百年过去了,胡适的这些主张,我觉得还没过时,起码对我有警示作用,我经常人云亦云,套话连篇,不过脑子。
周老对“话”的态度,还让我想起了作家汪曾祺。汪曾祺的作品别有味道,味道来自哪里?来自“我不写别人的话”。他说:“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他把语言看成活的东西,“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
不写别人的话,就是说自己认为准确的话。忘记是哪个作家说过,当作家很不容易,难在哪?难在从一大堆话里找出一句准确的话,一句话只有一个说法,这“只有一个”,就是独一无二,就是唯一,没有第二、第三。这样的话,会如斧头一样砍下来,能不印象深刻?
为别人写句话,好像是小事,寻常事,小事里透出的是学问,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人生态度,是生活之道,生存之道。不写别人的话,难能可贵,不重复自己的话,这个更难。我请过好多名人题过字,有的名人还写了两三次,每一次都是一样的词句(当然,也可能这位名人就喜欢这句话),我反复想,这是不是偷懒的办法呢?不假思索,应付一下而已。
徐先生在文中还有记录:“他(周老)给同去的一位书友题字:‘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我粗浅的理解,我们要从世界角度看中国,要有世界眼光,这样才能看清世界,也看清中国,看清别人,才能更看清自己。而不是相反。一句平实的话,看似率尔为之,其实包含着自己的痛苦思索,化奇崛为平常,不兜圈子,不绕弯子,不卖弄辞藻,不生造词汇,味之再三,为之拍案叫绝。只有大胸襟,才能写出这样的大白话,自己的话。
丁酉新年将至,我得好好向周老学习,套用《世说新语》上的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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