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眼神
(2012-02-03 08: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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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读高明的《那年,放电影》
逄春阶
辛卯初冬,晨早起,到济南黑虎泉提水。抬头见一轮寒月,圆挂西天,忽忆起高明的一篇散文《那年,放电影》,心头一热,眼里竟有了泪,人过中年,怎么这么爱动感情呢?
高明的散文不长,写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作为解放军战士,到陕西农村去放电影的故事。地主分子老刘帮着他装卸电影机,但没有资格看电影,只能偷偷躲在远处,听电影。电影放完,老刘又帮着装运电影机。
那篇散文,写到了寒月。“人人都巴望着电影早点开场。老刘站在我的旁边,也和村里的人一样焦急地等待着,他搓着手,双眼在如水的月光下闪烁着热切渴望的光芒。”可是他被强行拉走了。寒月之光,照着老刘远去的背影,如剑的寒光,也穿透了背影后面那失望的眼神。我以为写到此处,就终止了。高明没有停,继续写道:“精彩的电影放完了,村民三五成群地散去了,老刘他们三个又出来帮我们收拾放映设备了。我低声问老刘:‘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那边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听来,样板戏真好听。’”我正想,高明,你往下写啊。可是,不动声色的描述戛然而止,让我猝不及防。我想,高明跟老刘谈话的场景还有,挂在空中的月亮,月亮照着老刘粗糙的手,照着高明帽子上的五星,照着高明闭紧的嘴唇……但高明删掉了,高明散文的高明之处是:点到为止,你自己去想吧。这就是留白的艺术。
也是月光,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我的童年,见了解放军高明,绝对是激动地高喊解放军叔叔的,他们来放电影,那简直是接天神。用高明现在的口头禅就是,见了老朋友从外地赶到临沂,他拉着手说:“哎呀,出大事了。”在娱乐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电影是唯一的慰藉。一年看不了几次,一部《地道战》,周围的村庄我都看遍了,电影台词,你说上句我能对上下句,但是还要不停地看。我最早的志向,就是要当电影放映员,可以天天看电影。高明真是幸福。
不光是孩子,大人也如此,电影是沙漠中的一汪清水。但是就连这一点点可怜的慰藉也要剥夺。剥夺就剥夺了,谁又能记录下来?高明有心,高明留心,高明用心,是爱心使然。这就记录了活的历史。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最可贵的是细节。历史是由一个个的细节组成的。不经意的细节,恰恰是最深刻的,如山中的被风雪深刻下的抹不去的凿痕。你要研究山,就绕不过去那道痕迹。细节,浸泡在不经意的伤痛之中。我想老刘经历过那样的打击,他不会再往前跑的,他已经受了内伤,心灵被如刀的寒月之光切割得钻心痛。他躲到远处去听,不争,不抢。内伤是会遗传的,不见血的内伤,一代代传下去,衍及子孙,好多人为什么老站不起来,就是心灵受到的伤害太重了。心灵是最脆弱的,经不得风雨,经不得寒月的切割。“我一直在那边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听来,样板戏真好听。”饥渴的心灵在呼唤,不需要应答,这是多么得悲哀!这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老刘,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受了内伤的人。
“春山磔磔春禽鸣,此间不可无我音”。高明的散文,让我想到这两句诗。有我音,关键是有我,有我,就是个性,就是放在哪里都闪着自己的光泽,而不是别人的光泽;有我,就是有我的发现,就如 居里夫人,她的贡献是,数十年如一日,最终从八吨废沥青铀矿中发现一克纯净的氯化镭;有我,就是是高度的浓缩,鲁迅说:“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是一小块。”一小块,是多少材料的浓缩。历史如此,记录历史的散文,当更如此;历史需要沉淀,散文更当如此。高明之文,多是沉淀所成。
散文不在多,在精,高明的这篇散文是有生命力的。散文年选,不选它,是眼光不够。我要说,后人研究我们的过去,这篇散文绕不过去。它不仅有隽永的审美价值,更有沉甸甸的史料价值。
2011年12月12日晨记于耐烦庐,31日晨改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