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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小说评论》2010年第3期
颍河镇地图
墨白
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我出生在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集,从出生到1992年的三十六年间,我长时间离开家乡只有两次。第一次是1976年到1977年,为了生存,我外出流浪。第二次是1978年初秋到1980年入夏,这两年,我考入淮阳师范学习绘画。其实这次并不算真正离开,因为家乡离县城只有四十华里的路程。毕业后,我又重新回到颍河岸边那个偏僻的小镇,在一个只有十个班级的小学校里,我一待就是十一年。
在孤独和寂寞的乡村生活里,我常常想起梵高。梵高是一个极端孤独又无比热情的艺术家,尽管有弟弟资助,但仍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梵高在绘画中注重个性和情感的表达,绘画成了他生命与精神的寄托。在他的绘画里,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一块耕地上的犁沟,一片沙滩,一片云彩,一片夜间的星空,都成了他精神世界的载体,这些和我在生活中经历的十分相似。尽管我已经是小学教师,吃上了商品粮,但我的妻子和儿子还都是农村户口,在颍河的河道里还有我要耕种的农田,农忙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下地干活的农民。我从梵高的经历得到启示:一个艺术家,如果不把自己的生命融进自己的作品,那么他就很难使我们感动。同样,如果我们在一个作家的作品里看不到他强烈的生命气息,那么这样的作品也就很难打动我们。
应该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恐慌和劳苦之中度过的,我的青年时代是在孤独和迷茫之中开始的。苦难的生活哺育并教育我成长,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至今我和那些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们,和那些无法摆脱精神苦难的最普通的劳动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2003年的10月,一个在芝加哥大学任教旅的美华人来到河南,他是一位人类社会学家,他想从河南农民的医疗状况入手,对中国农村目前的政治经济状况作一次梳理。我受朋友之托,陪他到我的老家做了一次社会调查,在这次调查的过程中,我们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物:镇党委书记、信用社主任,个体企业家、基督教徒,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或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第一天一块吃饭的还有我们县博物馆的馆长,当年他和我都是文学爱好者,在我任教的小学里,他还做过我的顶头上司。第二天我们先去见了一个乡村医生,他是我本家的一个堂兄,转业之前他在部队上做卫生员。接下来是几家农户,其中一个以榨油为生,还有一个汽车司机。司机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父亲曾是我们镇搬运队里的工人,他接了父亲的班,搬运队破产后他自己买了一辆东风汽车,到外地往我们镇上拉鸡蛋。另一个是木匠,木匠的父亲外号朝廷,我们的这位朝廷却种了一辈子菜。别看他是木匠,可是个高智商,他说话幽默,而且是冷幽默。当然,他现在已经不做木匠活了,改做砸白铁了。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街坊。那一天我们还见到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小说《讨债者》里那个没有露面的个体户老板的原形,他整天到外地跑着去要账。他现在流落他乡,听我父亲说,他很少回来。人们知道他回来了,就会到他家里去要账。他以前做皮革生意,欠了人家十几万的货款。他不敢睡在家里,偶尔睡在家里,一听到外边有动静,就会起身翻墙而逃。那天他对我说,他现在上海某个企业做推销员。据我的经验,他说的话就像我写的小说一样,十有八九是虚构的。另外一个是我初中时的同学,毕业后他去北京参军,分到总政某个教导营,因为他是自愿兵,转业回来分到了县城。他回镇上的时候,胳膊上常常挂着一件藏青色的风衣,一手提着皮包,走起路都带风,盛气凌人。后来他回到我们镇上做市管会的主任,每天和那些小商小贩打交道,收钱的时候,就是亲娘老子他也会把手里的票据一撕,黑着脸说:五十!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我的写作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想把别人的精神融入自己的血液却很不容易。我想,要想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就不能把他们当外人,就要把他们当成我自己。如果这样,那我就是那个逃债者,整天无家可归;我就是那个胳膊上搭着风衣盛气凌人的市管会主任;我就是那个乡村医生;我就是那个博物馆馆长;我就是那个榨油的个体户。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得先变成他们,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像他们一样去思考问题。
我在家乡小学里度过的那些孤独和寂寞的岁月里,除去梵高,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些大师:夏加尔使我对记忆和梦境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达利使我看到了时间和人性的另一面;蒙克让我感受到了死亡的存在和生命的焦虑;莫奈使我认识到当生命的主题确定之后,形式和语言的重要性。那段时间我还阅读了大量的从西方传来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有许多人总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断裂开来,实际上它们是相通的,是承上启下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关注的是人类存在的时间和人类记忆的存在,这是更真实的现实。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时间呈现的状态是当下、过去和未来,而我们生存的现实只存在于现实的一瞬之间。在存在主义看来,任何事物都是当下的问题。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就是对时间和记忆的认识,是对人类存在的认识。我们都知道,记忆建立在时间的一瞬间,梦境、幻觉、经验、历史、生命的存在形式统统存在于一个人的记忆之中,所以我说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是建立在现实之上的真实,但这又是现实主义叙事根本没有认识到的问题,也是现实主义叙事没法解决的问题,说到底也就是文学观念问题。时间和记忆的问题是文学叙事的根本问题,因为时间和记忆涉及到人类精神层次的各个方面,它不仅仅是文学话题,更是哲学话题。
一个作家不论你在这之前读过多少人的书,掌握了多少叙事技巧,有多少新的艺术观念,但你一旦进入写作,那么以前你所认识到的那些都要抛开,而是要进入到和你生命息息相关的生活里去。也就是说作家要靠直觉写作,他的写作要建立在他的生活经验之上,这很重要。所以,我生命里的颍河镇也就是我文学里的颍河镇,颍河镇对我来说,是什么都不能代替的。
我们常说,一个作家的写作最重要的是要面对自己,可有人在疑问,这样,他写作的资源会不会干涸?我认为不会,一个作家为什么会有写不完的东西?那就是他善于把他所看到的或者听到的别人的故事和经历,视为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同时,他还善于把整个社会看作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场。实际,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磁场里。有一年我二哥的儿子结婚,我回家参加侄子的婚礼时就感触就很深。本来我那个侄子在深圳工作,对象是重庆的姑娘,他们完全可以不回来办婚事,可是二哥坚持在家办。为什么?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地方上做事,随了许多朋友和同事的礼,红白喜事,没有少过,不知已经出去了多少钱。你不在家结婚,这些钱别人怎样还你?另外,你孩子结婚不告诉人家,人家会觉得你看不起人家。什么叫朋友,只有到了事上才能看出来。我侄子农历二十二结婚,农历十八就开始待客,第一天是县上的,第二天是二哥工作过的几个乡镇的干部,第三天是我们本镇上的干部、教师,最后一天才是我们的街坊。你看,这就是一个场,很难跳出来。作家就要强烈的感受到这个场的存在,但不同的是,你既要有能力从这个场里走出来,从外部对这个场来观察,又要有能力走进去,把自己变成场中的人,要去切身体会这个场的存在。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都是在写自己,写我对生活的恐惧与困扰,写我对生活的渴望与向往,写我对生活的迷茫和无助,写我的孤独和悲伤。
一个人能写透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儿。你想,你想写透一个人就这么不容易,那么你想写透这个小镇,就更不容易。河大的一个博士生要以我的小说来开题做论文,他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说了两点:一,你可以系统地做几张不同时期的颍河镇地图。当然,这地图的依据是来自墨白的小说。比如你先画一张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颍河镇地图,这张地图是根据《失踪》《同胞》《霍乱》《民间使者》《酒神》等等小说的内容构成的;接着再画一张五十年代的地图,这张地图是根据《黑房间》《风车》等等一些小说的内容构成的;接着再画一张六十年代的颍河镇地图,这张地图是根据《梦游症患者》《苍凉之旅》《母亲的信仰》《红房间》等等这些小说构成的,以次类推。等你画完了,你会发现不同时期的颍河镇地图已有很大的不同:四十年代出现的地主大院,到了五十年代已经成了镇政府;五十年代出现的山峡会馆和城墙,到了六十年代已经被扒掉了;六十年代还在使用的颍河镇码头,到了七十年代已经荒废了,等等。你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镇子的历史沿革。每二,你可以做一个颍河镇的人物图表,通过这个人物图表,你会发现生活在颍河镇的人们在精神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一直认为,一部作品一旦问世,那么它就属于整个社会,是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所以,一个小说家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回头去审视他以前写过的作品,也可以说三道四,所以,我才对那个博士生说了以上这些话。
有时我就在想,我对家乡了解吗?尽管我已经写了几百万字的关于这个小镇的小说,其实,我对这个小镇了解得还很浮浅,对这个小镇里的许多东西,我还没有潜下心来研究。如果你看到小镇上的人只是一些灰头灰脑的面孔,那么你就已经大错特错了,这座小镇的丰富远在你的想象之外。生活在这个小镇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着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有时候你可能觉得他们是闭塞的,可他们的闭塞与我们人类之于宇宙有什么两样呢?对于宇宙,自作聪明的人类仍然是闭塞的。同样,颍河镇人对于外部的世界来说是闭塞的,可同人类之于宇宙是相同的。颍河镇应该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所以说,这个小镇太丰富了,丰富得就像一个海洋,我对这个海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颍河镇对于我的写作来说,就像博尔赫斯之于他的图书馆。博尔赫斯所管理的国家图书馆对于他来说是浩瀚的,颍河镇对于我来说也是浩瀚的。所不同的是,那个国家图书馆每个人都可以进去阅读,而从某个角度来说,颍河镇只属于我自己,只有我带着一把启开她大门的钥匙,一旦进入颍河镇,我想象的翅膀我自由的翅膀我语言的翅膀就会自动张开。一个作家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是极艰难的事情,像马尔克斯,像福克纳,像沈从文。一个作家的文学领地是和一个作家的艺术生命紧紧相连的。颍河镇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一座取之不尽的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