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气,情绪低落,突然在书房里看到郝湘榛的小说集,叹人生无常,到电脑上翻出一篇怀念师傅的旧作。
人师湘榛
逄春阶
古人说:“交不贵多,得一人可胜百人;交不论久,得一日可喻千古。”我跟老作家郝湘榛是忘年之交,我们的相处算起来不过几个夜晚,但总感觉是朝夕相伴。
2003年10月11日晚上7点16分,在如泼大雨中,这位老人走了。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去安徽的火车上,跟同行的朋友在车厢里大谈郝湘榛……
有位作家特别推崇郝湘榛写的自传,他曾经专门撰文推介。有意思的是,推介文字超过自传的两倍。郝湘榛的自传是这样写的:“郝湘榛:男,命运不济。1929年生在山东青州一个穷困的农村家庭。从记事起就来了鬼子,以后就解放战争拉锯,学校办办停停,躲躲藏藏,弄得没大捞着上学。1942年瞎(鲁中方言:丢失)了秫黍,又几乎饿死。1949年当小学教员,因为爱好文学,还发表点小东西,就拔到了县文化馆。曾出版过三个小册子;打成右派,一下子抠去了22年。后来改正了但也老了,常感疲劳,精力不行。现在临朐县文联主办文学讲习所,全扑在培养文学新人上了。”自传里没有罗列他获的奖项,没有写上他的作品名字,他甚至忽略了自己创作的由长影拍摄的《半边天》,还忽略了县政协副主席的职务。
一身灰布中山装,瘦高个,皱纹如沟壑般的脸,倔强的目光,紧闭的嘴巴,还有让风吹乱了的头发。这是郝湘榛给我的印象。1996年9月4日晚上,我们有了第一次长谈。我当时是带着虚荣心去的,我想听听老人家表扬表扬我的小说。可老人家闭口不谈我。而是大谈什么叫文学爱好者?什么叫爱好,你看酷热的天气,篮球场上小伙子大汗淋漓地拼抢,谁也没逼他们。我们躲在树阴里欣赏都嫌热。小伙子不怕热吗?是爱好将热忽略了。小伙子追姑娘,三九天站在雪地里,还觉得浑身暖和,是什么东西驱走了严寒?是爱。写小说,也跟谈恋爱一样,得痴迷。一年写1万字,而且写写停停,我看就不是爱好者,一年没有写出10万字,就不算真爱文学,是想把文学当成跳板,就像跟人家姑娘结婚,不是出于爱,而是看中了她爸爸是县长或者看中了她的家产。回到家,我开始反思自己写小说是真爱还是假爱?是不是看中了小说的“家产”和“地位”?
湘榛老师把文学当成了自己的呼吸。他不谙世故,对所谓的迎来送往他从不感兴趣。说话从不遮掩,得罪了好多人。他晚年,一些退休的老人到他家谈张长李短,他往往一扭头,不理,也不说话。如果你跟他谈文学,他马上眼睛就亮了。他的学生马金刚说:“郝老师得的是肝癌,临去世前,我去看他,已经不能读书,我就给他念卡尔维诺的小说,念了一段,他特别高兴。他还谈到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天国梦》,已经写了3万字。躺在病榻上,除了文学,他不开口。”
郝老师跟我谈到,他要搞鸡毛文学,写小事,一件件地写,像契诃夫,你看《装在套子里的人》、《万卡》写得多好,还有《小公务员之死》,都是鸡毛蒜皮,但写得有味道。为什么大量读者不愿意看现代小说,很重要的原因是离生活太远。文学首先是远离了人民,人民怎么不远离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对人的印象感觉,为什么成为朋友……等等。大都不是因为大事,平凡琐屑的不登大雅之堂的鸡毛蒜皮,实际上最让老百姓重视。可惜作家们都不写。我写当然不能用老法。他1998年11月给我的信中说:“只可恨精力衰退,不愿提笔写字……能量大大减低。”我看后很为郝老师的状态担心,他还能写东西吗?可喜的是,2002年《大家》第4期上,我看到了他发的中篇小说《鼠人》。我终于看到郝湘榛说的非常标准的鸡毛小说。在《鼠人》中,有一段精彩的文字,常常被评论家提到:“苏大忠不讨厌老鼠,相反,他对老鼠报有极大的同情。他欣赏老鼠能积攒东西。你看,割麦时,遍地是粮食,大鸡小鸡半大鸡,一霎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闲着胡逛荡,没一个知道攒着,错过了这个机会,你看饿的那个熊样!牛马也是。唉!别的畜类都是,就是人和老鼠聪明!他佩服老鼠熬夜的劲头。老鼠能彻夜不眠。你睡一觉醒来,听它在忙着,再睡一觉醒来,它还在忙着,谁能有这种精神?人是应该有这种精神的,自己比它们差远了!他同情老鼠的弱小和不安全处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本身又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只有抱头逃窜。子女倒是不少,但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无几。生命就是这样无保障,不是太悲惨了吗?……他惊叹老鼠的谋生能力。你把食物挂在墙上,吊在空中,它也能上去……”郝湘榛从老鼠身上咂摸出的是枯涩,这枯涩浸透了他自己的坎坷生活。
郝老师从不谈自己的经历。记得他偶尔说过一次,当右派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扇他耳光,扇得最痛的那个小伙子他还记得,他不是记恨小伙子。他说:“我在琢磨,他怎么扇得比别人痛呢?看来他对扇耳光有研究。我想把扇的细节写到小说里。”别的,他就不讲了。我只知道,他的儿女都在农村种田,也都曾经埋怨他;我只知道,他的大女儿大女婿和外孙子车祸身亡,留下他的外孙女,为其能上学,四处告借;我只知道他家里连个沙发也没有,临去世前,才搬进新家,搬家时,收破烂的都觉得他的五六十年代的家档,当破烂收也得打折……但这一切,都没有阻碍他对文学的向往,没有阻碍他的思索。
晚年的郝湘榛,写的少了,而跟他习文学的多了。他忙着给学生们修改,帮着推荐,学生作品发表了,就跟自己发作品一样的高兴。他会端着酒盅,抽着劣质烟,跟得意门生聊到夜阑人静。诗人孔德平是郝湘榛的老朋友。他用一副长联给郝湘榛画了像:
半生坎坷,于烟酒解忧,除了抽烟喝酒影响自己,先生之德几乎没有缺点;
一世执著,从文学找乐,算上授文教学辅导别人,先生之作大概全是美食。
孔德平懊悔的是,这副本来想让郝湘榛在病床上解闷的对联,竟然成了挽联。
当我出发回来,听到下面的事实的时候我落泪了:郝老师的骨灰要运回老家青州,为找辆车竟然费了好大周折。我知道郝老不会在乎受到的冷遇,因为他一生就是在冷遇中度过的,他已经习惯了。
我翻出郝湘榛先生给我小说集《人之初》,他在扉页上的赠言是:“艺术真谛:独一无二。”老人的这八个字,足以让我咂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