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是细娘子

何鑫业

在江南，有炊烟的地方就有水稻，有水稻的地方就有大米，有大米的地方就有米饭，有米饭的地方就有缸和灶。就，有，一家人围着桌子盛米饭的情景，以及，米饭盛着盛着粘在饭勺上刮不下来的时候。

吃完饭，抹桌子的时候，奶奶要用大拇指的指甲，才能把饭粒，从桌缝里抠出来。吃完饭，突然来了客人，是姐姐的未婚夫或者对象，妹妹会扯姐姐的衣角，抹去的，也是姐姐下巴上的饭粒。

妹妹在城里读书，反以姐姐为荣。姐姐丰盈敦实，这种身材在城里哪里有！几乎是，鸟飞绝，人踪灭。姐姐眼睛水汪汪的，记得，这种眼睛早年在城里出现过，现在没处找了！反正也是，鸟飞绝，人踪灭。

北方的麦子一望无际，几公顷几百公顷的。南方的水稻边边角角，几分几厘，没听说有几亩几亩的。但，南方的水稻会互传消息，北方的麦子不会。譬如，河这边的水稻熟了，会传到河那边去。瞧着吧，第二天，河那边的准保也熟了。譬如，铁路这边的水稻熟了，会传到铁路那边去，第二天，铁路那边的准保也熟了。然后，像交响乐的高潮部分，东西南北的水稻全熟了。

要知道，它们是不挨着的，不连片，它们是没有组织的，不印传单，没有无线电，不咬耳朵。它们甚至隔着池塘，隔着公路，隔着山，但它们有办法互通消息，而且，看上去，口径统一。

水稻和麦子还有另外的区别，譬如，水稻心细，麦子粗。水稻纠结，作；麦子干脆，爽。水稻认为，把自己管好啰，就是把世界管好了。麦子认为，那可不行！有知了、麻雀那样不自觉的怎么办？

水稻地里有水，再加上细雨，水稻就显得像女一号。既然水稻是女一号，那么斑鸠不是男一号就是男二号了，那么，路人甲是稻草人，路人乙就是水牛了。斑鸠的叫声没有人能分得清，到底它开的是503房还是770房。503房紧贴水塘，770房的边上是甘蔗地。

甘蔗长到一米来高的时候，斑鸠贴着水面正好看到水稻在灌浆。灌浆的时候，万物最好不要靠近水稻，灌浆的时候，水稻是最易受伤害的时候。因为，灌浆就像排卵和射精，因为，灌浆期间或者排完卵射完精的时候，水稻像人一样，一动不能动。就像玻璃人，易碎，就像一块钢，刚刚淬完火。

江南是个烟雨客栈，这个比喻很好，因为南来北往的商贾都在此落脚。吆五喝六之余，吃大米的饭，喝大米的酒。推杯换盏之余，和种水稻的把式交朋友，结拜兄弟。甚至，一不小心，把种水稻的女儿睡了，然后私奔。先是躲在桑树丛里，后来躲在稻草垛里，再后来，干脆不躲了，山盟海誓，娶她为妻。结发，然后正大光明地睡，缠枝花卉地睡，没心没肺地睡。

反正，你也知道，一旦睡了江南女子，就等于你承认了整个江南。一旦你讨了江南的女子做老婆，就等于被水稻招安，成了水稻的臣民，家里必须堆满谷子，而且，到处是砻糠。

北方的麦子，是老爷们，不做家务，不洗尿布，还，爱摔个碗，甩个门，骂个人什么的。南方的水稻，是细娘子，白白糯糯，不但做家务，洗手绢，床上把你服侍得痒痒的，还管你的私房钱。

江南这个客栈，南来北往的商贾，过去是马匹，后来是绿皮火车。隔着车厢，咣当咣当，就能看到水稻集体在低头，集体在默认一种命运。什么命运，亚热带的命运，烈日炎炎的命运，飞机飞过头顶留下一条喷气白带的命运。

后来，绿皮火车换成高铁的时候，水稻一直没多大变化。水稻，依旧把水当七分裤九分裤穿着，始终，站在水里做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