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豆

何鑫业

有墙的地方就有芸豆，因为芸豆是攀援植物。

有攀缘植物的地方，都会有故事。爸爸去天津的故事，妈妈穿旗袍的故事，姥姥念佛和姥爷骑马的故事。故事里有场景，每个场景里都有芸豆，挂在藤上的芸豆，摘到篮子里的芸豆，在街边叫卖的芸豆。

场景里还有细节，譬如，芸豆挂在藤上，是以串的方式悬挂的，以串的方式悬挂的同时，是带露水的。每串三四根，每串六七根，三四根的那串朝北，六七根的那串朝南。朝北的那串，老有蜻蜓停，朝南的那串，只有蝴蝶没有蜻蜓。

姥爷种芸豆的那阵子，家里还有马。姥爷骑着马种芸豆，也算是当年地方上的一景。我说的景，当然是，民国时候的景，不是现在的景。

现在的景，一面朝山一面朝河，一面停蜻蜓一面栖蝴蝶。现在才种一亩多地的芸豆，只有姥爷当年的百分之一，可，景象是一样一样的。河里有船来了，从芸豆这里能看到，山上有云压过来了，从芸豆这里也能看到。人，很怕云，云一来就下雨，雨一下河水就涨。但，芸豆不怕，芸豆的进化决定芸豆比人强。

譬如，死到临头，芸豆依旧开花结果，长新叶。譬如，死到临头，芸豆依旧搔首弄姿，招引蜻蜓蝴蝶，抓紧，还来得及传个花授个粉什么的。死到临头，是指大旱缺水，久涝无日头。死到临头，是指芸豆从不考虑长远的问题，能活在现世，已经是功德圆满。

古人说的，蜉蝣朝生暮死，早上出生，晚上高高兴兴去死；BBC说的，一个骆驼的粪球，足以供一只雌蜣螂享用一辈子了！ 这两个世界观，就是芸豆的世界观。

庄子说，“夏虫不可语于冰”，你与没有四季的人谈四季，岂不是白费口舌。芸豆，三四月份播种，五六月份就长大成人，对芸豆而言，能在这阳光明媚的世界活四五十天就“已经非常相当”不错了。每天都有阳光升起，每天都有露水，每天都能长个儿，每天都乐乐呵呵的，没有自寻的烦恼。

芸豆也有四个维，和人，一样一样的，长乘宽乘高，还有时间。

长可以种到河边，宽可以种到山脚，高，就看你藤蔓的造化了，窗台，屋檐，甚至攀援到屋顶上去都是可以的。当然，这是指现实的四维，理想主义的四维更离奇。长可以种到黄河长江，青的海，甘的肃，新的疆，天的山去。宽可以种到黄土高原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雅鲁藏布江去。高，就更厉害了，更取决于你藤蔓的本领了，就像一首诗所说：“风有多远，草场就有多辽阔”。就像一句广告词吹嘘的：“东方有多大，东风告诉你”。

这是，长乘宽乘高，至于时间，就又要说姥爷的芸豆轶事了。

姥姥说，晌午，马饮完井里的水，姥爷就骑着它去种芸豆。姥爷有时候还把姥姥抱在马背上，一起种芸豆。姥姥说，姥爷说的种芸豆，是指的巡视，不是种。种，哪种得过来啊，百十来亩地呢！姥姥说，姥爷种的芸豆，是粮食，是中药，不是蔬菜。姥爷种芸豆的那个年代，粮食是不能作蔬菜吃的，粮食作蔬菜吃那叫吃青，要杀头的。

姥姥说，她一想起姥爷骑马，就想起民国时期的一首歌《花好月圆》，就想起她的身世，“浮云散，明月照人来。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就想起，姥爷把她抱得太紧了，下了马，身子骨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