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骂人

——100个微人物之二十四

何鑫业

早前，家家户户还没通自来水的时候，有挑水的地方，一分钱一担，一毛钱十二担。老金就是放水的人，整天，一边放水，一边骂骂咧咧。

老金第一个骂的是天气，他骂天气像骂儿子一样：“变死的嘞！……天公好介热的啊，再热落去，我要动手哉（老金说的动手是打人）！”“……你以为你是啥东西，你是皇帝啊！……想落雨就落雨，想晴就晴，……要吃生活来咚！你相不相信（老金说的吃生活也是打人）！”人家，骂人是指桑骂槐，老金不是，老金是指天骂槐，或者，指桑骂天。

老金是孤老，独身一人。老金，没人的时候喝喝小酒，唱唱小曲，手捧牢书，看看《西游记》。酒，是金刚烧，一种用金刚刺烧成的白酒。曲是绍剧，绍兴大班。《西游记》是老式的，黄的纸，直的字儿。

老金第二个骂的是懒惰的人，骂起来，像戏文，都是短句子：“格个，懒惰胚！……斜眼撇脚，你给我走过来，我好好交，给你吃个巴掌呶！”老金骂的懒惰的人，是他的侄儿，二十多岁了，好吃懒做。老金骂侄儿，有时候会骂着骂着，骂出一种气派来：“做人做人，就是要做的！……手断掉，脚做，脚断掉，手做，……两只手，都断掉，就，牙齿咬牢做！”

老金骂完，偶尔也讲道理，道理当然是乱讲的：“……唐僧说的，女人勿好馋，男人勿好懒，……有事勿可胆小，无事勿可胆大……”

老金的侄儿不仅仅只有懒，跟老金一样，也笃迷《西游记》,尤其迷《西游记》里的一个人物，龙王三太子。有一次，侄儿躲雨，跑到老金水站里跟他摆谱：“……看官，龙王三太子，俗称小白龙，……你们晓得它是如何行千里路的？……告诉你们也不要紧，它，根本就不是靠脚走的，它是靠梦里飞的……”这时候，老金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侄儿厥倒：“……西游记里的小白龙，就是现在领导同志的司机哎，你以为是啥西啊！”

老金第三个骂的是小偷，老金骂小偷，骂起来像邀人家吃咖啡、搞对象一样：“有种，你报个姓名，……我有种，我拿把刀去！……地方你选，不见不散（老金是要跟人家拼命）！”“……大门是为你开的，窗门是准备你爬的，钞票就是你的，……你以为你是来私定终生，谈恋爱啊！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嫑好胚！下作胚！贱胎！……远房杀头鬼！”

我说过，老金骂人，骂完，偶尔也讲道理，讲的道理又往往只有一个：“……女人勿好馋，馋，馋了哪里？馋了个嘴巴！……男人勿好懒，懒，懒了哪里？懒了个手膀和脚髈……哪个说的？当然是唐僧说的！还有哪个？”

老金第四个骂的是自己，老金骂自己，更像作检讨，更像背台词，更像烧香拜佛，喃喃自语：“你，老金，……介格说你呢？一昏头昏脑，二不识时务，三抬举不起。……概括起来，你这个人，一，人家掀锅盖，你就倒水！人家牵马，你就备鞍！二，人家说这是长江，你就马上开始黄河！人家说这是秦桧同志，你就马上做岳飞，吐吐沫，抽刀断水！……”

接下来，老金真的像痛不欲生，一味地开始骂自己：“……你以为老金是哪个？老金是江洋大盗！蛛蛛精的干儿子！老金是混世魔王！琵琶精投胚！老金是远房的远房的远房的笨蛋！隔了三代，还这么笨！……当心我给你吃生活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