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太公

——100个微人物之二十

何鑫业 

八太公生于1933年，也算入了耄耋之年。

八太公出生的那年，已经有收音机了。八太公说，小时候，清早醒来，广播里会有靡靡之音，会有洋火（火柴）、味之素（味精）、金刚牙粉的广告传过来。

从照片上看，八太公小时候很时髦的，着皮鞋，穿背带裤，留西发。八太公说，小时候，如果大人要带他出门见人，祖母做的最多一件事，就是要用木梳蘸水，把他的头发压平，梳整齐，分成三七开。再就是，一定要他把短袜子换成长袜子，长袜子是条纹的，一条一种颜色，另一条是另一种颜色，很好看。而且，穿上后，还要在上面套一个宽紧带的红箍，以防长袜滑下来。

八太公说，那时候，上海的先施公司是全亚洲最大的百货公司，里面应有尽有。什么雪花膏、白玉霜啊，脚踏车、照相机啊，摩凡陀手表、亨得利自鸣钟啊，甚至都有雪佛兰汽车、查瓦斯划艇卖。而且，每逢节假，先施公司对着南京路的门口，留声机就会大放特放歌曲、戏文，声音大得吓人。

八太公说，那时候，年轻人最愿意玩的一件事，是安装矿石机。……矿石机，就是最简单的收音机，单回路的。安装的时候，要先去无线电商店，……买一只电容器、一个线圈，一只矿石管，就是检波器，……耳机么，通常就用旧的电话听筒代替。……矿石机，不用电，晚上，可以把它放到被窝里听，……在被窝里，“格啦”，“格啦”地，用一根针，触摸矿石管里的矿石，……广播里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哪能，……哪能”的。如果是歌，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地了，你们听过《长城谣》吗？

八太公还有一口好牙，说话算伶牙俐齿。八太公听声音虽说有些背，但，耳朵里生出的那些浓毛，足以看出他生命的后台运作，底蕴很深。八太公一直在上海教书，93年退休回老家，算半个知识分子。八太公现在照样留西发，可惜09年跌了一跤，我见到他的时候，只能坐轮椅了。

八太公和夫人八太婆貌合神离，据八太公自己说，他心爱的人1949年去香港了，他从此没有爱人了。问他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八太公说：“……你们，都弄错了，天下，只有爱人，没有爱情，……爱情，是造出来的，是没有的”。又问他，就算没有爱情，那么爱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八太公说：“爱人么，就是天上飞的鹅，……飞过的辰光，她在天上，你在地下，……你仰着头看，看见一次，这只鹅就一直在天上飞，……你活多少年纪，她就飞，多少辰光……”

八太公说，娶你八太婆做老婆，是父命，是没有办法。“……你八太婆，是我的大伯的女儿，是唐妹，但，不是亲的。……我也不是，我父亲亲生，……就是说，我的父亲和我的大伯，都没有生育。……我们成亲，是因为，父辈，他们兄弟的公司是私营的，是同一个的。……有没有听懂？我为什么要和你八太婆成亲，是因为，我和你八太婆成亲，公司里的股份就不会散失……懂不懂？”

八太婆说，八太公那个女相好，她见过，没有什么好的，瘦骨伶仃，皮包骨头。……穿月白旗袍，身子瘦，腋下夹一块绢头（手帕），来一回，一捧花，来一回，一捧花，都是送给你八太公的，又，都是曼陀罗。……每一次来，弹一歇琴，说一歇话，喝一口茶，吃一会话梅、太妃糖，就走了。……这个女人的爷（父亲），是开轮船公司的，49年全家就逃到台湾去了。

……他，你八太公，是自作多情，……根本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