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桥头的老冯

——100个微人物之十九

何鑫业 

老冯七十多岁了，每天坐桥头。

老冯说话哗众取宠，故弄玄虚，他说得最多的两句话是：“……同志哥，我负责说造话，你负责相信，……我负责演戏，你负责笑，……好不好？”

老冯天高云淡时坐桥头，乌云密布时照样坐桥头。老冯说：“……你们又不晓得，我是清早八早坐桥头，墨黑铁遢也坐桥头。……这个村庄里，这个桥头，方圆七十里，哪里个棉被洞里出事情，我都晓得……”

其实，当地人都知道，老冯坐桥头，一是孤独，二是为了喝酒，喝黄酒，江南的一种加饭酒。

老冯喝酒，有讲究，一个是要用碗喝，另一个是，这碗不能捏、不能拿、也不能端，要用食指和中指横跨着碗口，拎起来喝，喝一口，咪一咪，再喝一口，再咪一咪，而且，不是咂嘴巴，而是眨眼睛，……像京剧，像昆剧，像绍兴戏，有身段，有嚼口，唱念做打，意味深长。

老冯的黄酒，是自己做的，做好埋在后门泥地里。老冯指给我看的时候，就像指认犯罪现场。他一边指，一边抬头问我：“……我生活，蛮有品位的噢？……我年轻的辰光，皇帝叫我做女婿，我嫌路远，都勿去哎，……你唔相信？你不相信，我有皇帝手谕的哎！……我过歇拿给你看。”到了里屋，老冯让我啼笑皆非，老冯真的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是一封蓝色的航空挂号信，是她女儿从堪培拉寄来的。老冯甚至还抬着头，巴巴地望着我：“……是不是？……是不是？我没有骗你吧！”

我第一次认识老冯，也是在这座桥上，当时的对话，现在想起来，还很有意思。我当时问：“……你年纪介大，话语介多，你晓不晓得‘太阳上墙，小鸡儿寻娘’的意思？”他的回答让我惊为天语，他说：“……你是哪个？这句话，就是我爹爹说出来的，……现在，不是我回答你的问题，而是，你现在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会晓得这句话的？……勿告诉我，不要想离开格个地方！……我要报110哉……”

的确，老冯哗众取宠是因为孤独，是想要引人注意，多和人说话，散散酒力，别的企图真的没有。而且，老冯的搭讪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譬如，桥上走过来一位女大学生，他会说：“小大姑娘喂，我是你舅舅哎！……啊呀，唔认得哉，唔认得哉，……中国地大物博，……不要紧，慢慢认……”如果，走过来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又会说：“哥哥哎，我叫侬哥哥哉，……你走过三江六码头，我数得出来，你的衣裳上头，都是全中国的灰层……”

老冯除了喝酒，就是劝架，方圆三十公里，任何人以任何原因吵架，只要他出场就偃旗息鼓，手到病除。老冯劝架的手法奇特，他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譬如，他一冲进人群就会喊：“……哪个要动手！……刚刚哪个在说要杀人！，杀你个骨头脑髓！……来，都给我走过来，……钞票拿去，房子拿去，老公拿去，……人生在世！……”

老冯聪明，老冯劝架靠的不是道理，靠的是气势，喉咙响，力道大，三斧头，六棒头，乞里查啦，三下五除二——其实，当地人也都知道，老冯劝架，同样是孤独所致。

有一天，电视里在说钓鱼岛，老冯的孤独症又上来了：“……日本佬，我老早跟你说过，……你可以试试，我等你……你来，你再敢踏上中国的土地，……第一，脚骨敲断，……第二，肚脏挖出，……第三么，蒸蒸吃掉！……你以为，中国人民，介好欺负啊！……见你三个朝代的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