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阿姨和她的兽医老朱

——100个微人物之十八

何鑫业

甄阿姨是中学老师，当然是退休的。甄阿姨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喜欢说成语，什么“……铁棒磨成针”，什么“东郭先生”，也譬如什么“好记心不如烂笔头”。

甄阿姨有十八块围巾，全是真丝的，算得上是女同志中的风流倜傥。可甄阿姨一不小心就会说这样的话：“……年轻的辰光，我……开过拖拉机，打过枪，站过岗。”“……年轻的辰光，我火车坐五天五夜，……到哈尔滨，过牡丹江，再到东方红”。

甄阿姨一米六八的个头，戴一副眼镜。甄阿姨说：“我跟我们老朱谈恋爱，老朱是讲故事的高手，……”“我们老朱骗我，他说，男人需要女人，上帝是通过激素来安排的，……你人品好，上帝就激素给你多一点，激素多，女人就漂亮，男人就雄壮……”“我们老朱还骗我，说，你以为做人只是取个名字，然后一日三餐，吃吃困困，男的剃头，女的梳辫儿？不是的！……做人是给你一整个世界的机会和荣誉！”

老朱是兽医，甄阿姨的儿子，就是老朱自己接生的，小名猪猪。老朱说，兽医相当于是A照，可以开大客车，也可以开小汽车；医生是C照，只能给人看病，不能给马看病。老朱说，兽医必须有大力气，能徒手翻转一匹马；兽医必须要能听懂马语、牛语、羊语，必须知道，一匹马猛地往草地里跑到底是啥意思；兽医还必须知道，鹿是不能翻个儿的，否则就是死，马是不能积食的，否则也是死……

甄阿姨除了热爱语文，就是热爱他们老朱，除了相信语文中的话，就是相信他们老朱的歪理邪说。譬如，语文里说：“……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甄阿姨就会转述他们老朱的谬论：“我们老朱说，马，为什么立着就会睡觉？……是因为，马的四足，停下来的时候，还在奔跑，……天一黑，跑得更快！”譬如，语文里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甄阿姨就又会转述他们老朱的话：“……我们老朱还说，人太矫情了，什么友情友谊友爱，……马，一个朋友也没有，也不需要。”

马，为什么立着就会睡觉？老朱自己的解释更有说服力：“……首先，马对人不放心，你以为马是相信人类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其次，马的奔跑是存在脑海里的，你以为它站着，其实它在千里之外跑着呢，……废话！什么叫老马识途，什么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后来我总结出来了，老朱是以整个世界的机会和荣誉来衡量自己的，甄阿姨是以老朱的世界来衡量自己的，所以，最终老朱的世界就成了甄阿姨的世界……

老朱，1979年先回的北京，后来讲故事讲成了民谣专家，甄阿姨是1980年回杭州教书的，教的是语文。现在甄阿姨的嘴里还常常带了很多的奇怪话语，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像水泡一样不断地冒出来，我回忆了一下，就我接触到的、发魇的，大致如下：“……小小子儿，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娶媳妇……”“娶媳妇干啥？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这是北方的；“太阳上墙，小鸡儿寻娘”“夏吃冬瓜，萝卜白花；秋吃冬瓜，白糖芝麻”这是南方的；“不离不弃，农民兄弟”这既不是北方的，也不是南方的，而是那个时期的墙上标语。

老朱，朱老师，是2010年去世的，也就是前年。老朱死后，甄阿姨说成语的习惯有所改变，不说东郭先生了，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说“夜半钟声到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