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林干部

——100个微人物之十七

何鑫业

林干部七十二岁，是退休干部。我平生最讨厌三件事情，林干部做了其中的两件。我说：“林老，……六十岁之后，上帝是叫你休养生息的，不是叫你再读书的！”当时，林干部兴致勃勃地要讲他的老年大学，被我粗暴地打断，我说：“课桌椅间距是五十公分，您的腰围是多少？……”

阿司匹林，降压药，速效救心丸，是林干部的随身三件宝，可他投身写字的热情远高过对疾病的关注。林干部老是问我：“……为什么我搞的东西是书法，你老是说，是写字？”林干部甚至发明了用自来水在小区走廊写字的习惯，几乎没日没夜地写，写的不是《千字文》《十七帖》，而是《沁园春》而是《东坡书笺》，并且扬言，“呵呵，深得其中奥妙……”

有一次，在后门进入小区，见林干部接外孙放学，背着外孙的书包，正在给外孙买那种小贩兜售的棒棒糖吃，被我阻止了，我说：“……《千字文》是人间正道，《东坡书笺》只是个人风格！……林老啊！”还有一次，林干部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人，干了一辈子建设，……最缺的就是文化，痛心啊！……”我这个人嘴贱，不近情理，我说：“可惜啊，林老，写字只是一件事情，不是文化呀！……”

有一次，林干部敲开我家的门，要跟我讨论一本叫《易筋经》的书。我说，我真的也不知道，跟你一样，怎么个讨论法子？“……我只知道这是一本讲筋肉导引的书，其他一概不知”——林干部不舒服，转身，黯然离开。

林干部令我仰慕的地方有三点，一是小区单元如有庆祝、联欢之类的小范围活动，林干部一概都会拉他的手风琴，而且拉得很棒，尤其是贝司部分；二是林干部的便笺写得极漂亮，“……昨晚书籍收讫，磕谢！忘年‘林牧羊’，”便笺中的“讫”字和“牧”字写得出神入化，非常了得；三是习“易筋经”时，林干部就是不愿意盘腿做双手合十的动作，他说，这跟他受的大半辈子教育太向左，太向左——我觉得，这三件事，都跟文化有关。

我无数次地和林干部讨论：“……写字和走路一样，都是一件事情，不是文化！”林干部不听；“……双手合十，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心境的淡定，不是什么政治流派！”林干部更不信；林夫人对我说：“……你不要理他，他是一根筋，……02年，女儿去美国前，他还不是这样，从来不提文化的！……”

林干部的女儿叫林欣，我说：“林欣啊，你在你爸爸的心里，……地位很高啊！高过你妈妈吧？”林欣说：“……哎，诸位，安静啦，……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在美国，没有人会讨论文化的！”我说：“林欣啊，……你是学心理学的，会不会，你去美国后，你爸爸开始了对前半生的文化缺乏作频繁的行为补偿？……”林夫人说，我们老林啊，在六十年代，是劳动能手，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人家别两支钢笔，他拿着一把锤子就来了；林欣说，……你们知不知道？任何人都是文化的牺牲品，就像大象是大的牺牲品，甜是糖的牺牲品，车祸是快的牺牲品，胖是食物的牺牲品！

最近一次，我坐186路下班，在党校一站遇到林干部上车，没想到，他竟然和一个小年轻因为让座吵了起来。我也是没有修养，和他争辩起来：“林老，……喂！林同志，……”他没有想到我也在车上，以为我会主持公道，没料到我会说：“上了一天的班，……这一代年轻人蛮吃力的，退休的老同志应该选择不是高峰的时候坐车，才好！”“……再说，两手向上悬挂，两肩下垂，足互抵，……正是《易筋经》的精髓，何不借此放松。”

没想到，我和林干部从此招恶，如陌人，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