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的老妇

——100个微人物之十二

何鑫业

曾经在文一西路开往余杭的311上，看见过一个奇迹，一车的乘客中，有二三十位的老妇人，她们膝盖上一只布袋，袋里一沓黄纸，“手”里念念有词，统一地，一式地折着黄纸。

老妇们，统一地在五常的一个小站下了，她们面容和善，慈眉善目。住在附近的李一沫对我说，五常的民风蛮好的，很多老太太都吃素念佛。李一沫是位画家，嫌城市里太吵，搬到了五常。李一沫说：“人这个东西，说理想，说的辰光，都是没有看到天空的……”“信仰，有的时光是一包牛肉，……但，你吃的时候，要想到这条牛！”李一沫介绍我认识隔壁的吴老太太，吴老太太说：“……你们，杭州人都介客气的，我们农村，……一日三餐，吃饱困觉，……念念佛，解解心焦。”

吴老太太的屋里，一股三四十年前的霉气，一只缸，一只甏，一张床。这样的老人，医生一般是不建议离开老屋的，因为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的，还有微生物，就像酒，和细菌一起发酵。吴老太太说：“……解解心焦，晓不晓得？”“什么心焦，……多啊！……年纪大哉，人要死掉，死掉葬哪里？……魂灵到哪里去？”“做人，一辈子，吃了介许多活食，鸡，一条命，鸭，一条命，……哪格套，还还闹！”

吴老太太的门口，有一株楝树，李一沫坚持认为，楝树是通灵性、明事理的，否则，为什么要长那么高呢。吴老太太说：“……瞎说，没有，没有的！”

和吴老太太生活在一起的“微生物”，除了一只缸，一只甏，还有柴灶里的烟、墙壁上的灰、梁上的蛛网，以及碗里的垢和锅里的油腻。吴老太太，通常在下午折纸，穿得宽松，稳稳地坐好，口中就念念有词了：“……鸡，一条命，鸭，一条命，黄鳝，一条命，泥鳅，一条命，牛猪，一条命，羊一条命……”我说：“五奶奶蛮欢喜吃黄鳝的啊？”“欢喜，欢喜，吃了木佬佬，……罪过啊，都是活杀，都是煎炒。”我说：“五奶奶狗肉吃不吃的？”“狗肉不吃的。”“那么羊肉呢？”“羊肉，……吃！吃了木佬佬，……都是现杀，都是抽筋剥皮。”

吴老太太坚持认为，人多吃活食不好，青蛙、田鸡、蛇，人家也是一条命。吴老太太七十七岁，是众多坚持梳两支辫子的余杭妇女之一，辫子很细，但是有两支。吴老太太至今穿大襟的夹袄、棉袄，头上插发簪，发簪上有一颗绿的翡翠。吴老太太折纸的时候，特别当真，特别像回事情，外人看起来像一出戏，她自己认为是一场官司：“……啥个官司，我说给你听噢，……是阎罗王，跟我打的官司，它说我，老公没有讨好，活食吃得太多，……国家刚刚解放的辰光，冲进庙里，拉倒过一座菩萨。”

李一沫说，中国老太太善良，中国的老百姓都很善良的，贪官污吏除外。李一沫说，中国的贪官污吏都不念佛，都不穿大襟的夹袄，女的也不梳辫子。李一沫说，楝树，楝，就是恋，你嫑看介套一棵树，它也有信仰，它的信仰就是，能够第一个看到走进村子的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