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故事

（附图小说）

    何鑫业 

祖  母

祖母，胡氏，奇丑，喜欢在发顶上高高簪一枝花。

这花，常变。这花就种在后院，什么白兰，栀子，茉莉，海棠，竹葵，槿柳，一下雨就死的芍药和旱不死的女蕉，鸡冠。这花，得昨晚看好了，清晨看它刚刚开了个叶就摘来。在凉白开里一冲，把那些蚁，虸，蚚，虼，蚋，蛂，蚳小虫小卵，逼出来，方能往头上戴。戴一阵，花开尽了，花瓣无力时，又得摘下来。我估摸着祖母是嫌自己丑才戴花的，她的花通常插在发顶上，而不像刘娘娘插在后面的发髻上。

刘娘娘是祖母的妹妹，小祖父死后落我家守寡。刘是她公婆家的姓，她说她不喜欢姓胡，喜欢姓刘。刘娘娘是个美人坯子，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就好看，就有了魂。我家门前那些贩柴的，收蚕的，放钱的，卖药的歪郎中，口里说着是因为门前有树才在此歇脚，实底里，却多半是为了刘娘娘。祖母一见那些人来了，就叨叨，什么青冈柴油松枝的，十二个时辰不歇地烧，也不见烧完呀！又来了。——别出来，也别说话！又讨水喝，又还碗，上回那个卖药的还硬说你有喜了，非要搭你的脉。……今天，有人再要进来，我索性就把门开了，看他们是剥裤子呢，还是搂嘴！

祖母刚烈，刘娘娘木讷，通常祖母说这些的时候，刘娘娘就躲在自己的房里一声不响，从不还一句嘴不说，就连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有。

祖母最信的是城里药局的六神丸，尽管这药局后来公私合营成了药厂。那家药局和她是本家，也姓胡，也是绩溪人。她进一次城，通常会买一些那东西回来。谁家孩子失了魂落了魄，长了疔生了疮，她就会招呼刘娘娘用纸包着，送几丸过去。有时候又追到半道上，去说万不能空肚子服，最好喝一碗清粥后再服，喝清粥又最好不用匙筷，哗哗哗用肚脐眼里的气喝之类，弄得刘娘娘左不是右不是，在原地站老半天再动身子。

祖母还从药局的伙计那里，学会了自制薄荷水。那薄荷水，灌在鼻烟壶一样的瓷瓶里，一只软木的塞子塞着，掖在腋下的兜里。

听刘娘娘说，有一年打仗，一个军官样的人，拖着一根肠子跑进了我家。刘娘娘惊叫起来，祖母却把她的嘴给捂了。二话不说关上门，把那军官放在门板上，用盐水把肠子洗了，塞了进去。然后让刘娘娘把所有的六神丸都倒出来，辗碎，撒在创口上，用苎麻的布给包了，藏在柴房里。刘娘娘说，那军官很俊哎，说说是打仗的，皮肤嫩白嫩白的。昏了几天，薄荷水不知擦了多少，最后醒过来了。

我曾在阁楼的橱柜里，瞧见过做薄荷水的家伙。不过是一只破璃瓶子，一根很重的鸡骨样白的石头杵子。那玻璃瓶子底很厚，口子上有一个小嘴，小嘴上有一个镶银的环，环上吊一只壶，也是银的。就这样，就这些东西而已。倒是那些盛水的小瓷壶，那上面的画，很好看。有和尚打坐的，也有村妇洗浴的，还有乞丐要财要宝和扎着红辫子的童男送福的。

祖母有一次对我说，我是个丑婆，你今后也好看不了，既然丑了，做事就得丑到底，硬到底。想做的事，心里觉着对的事，就一做到底，做它个底朝天头朝下没胳膊没腿没屁眼的！人家才会明白，喔！你要做这个，没屁眼与我有什么相干！好，你就再往下做，一直往下做，做成两个屁眼了，两个胳膊三条腿四个头了，你也别停！什么叫做人，做人就是做这个！做人就是做天做地，只要不害人，没有不好做的！

祖母病了，就会着人去喊四伯，喊来四伯，就把他骂一顿，骂得狗血喷头，昏天黑地。骂完，她的病也就好了。四伯在外疯，疯得大人孩子都怕他，都躲他远远的，可一见祖母，就一声不响，骂完，拍拍膝盖上的灰走人。祖母开心了，也会唱歌，唱得最多的是落雨歌——那时候落雨了，店家见街上没有人，就纷纷上排门歇觉。

祖母待谁最好，我以为是我。刘娘娘说，呸，是那个军官。四伯说怎么个好法。她说好就是好，什么叫好法。两天跑三趟药局，你说好不好；把芍药都给挖了熬汤，你说好不好；把阁楼的瓷盘子瓷碗的，那可是你祖上开天元楼留下来的，都……

刘娘娘见我在傻笑，便不说了。

后来，那个长得很俊的军官，给祖母留下一样东西，走了，据说又去打仗了。祖母偷偷画了一张符，贴在门后，有荷花有和尚头上的灸，有两把戟，什么意思，却没说。

祖母从此白天不再戴花，待那些贩柴收蚕的，也不再骂骂咧咧。用她的话，那些在路上走的人，心里原来都挺苦的，我还以为尽是流民呢！有趣的是，她把当兵打仗也当作跑江湖了，真是好笑！

链接一：落雨歌

落雨打烊，小儿抓痒，

哑巴子寻娘。

赤脚爬地，乌龟种地，

戆头儿子做女婿。

链接二：祖母画的符（根据回忆制作）

                   http://photo9.hexun.com/p/2007/0925/131694/b_4C907F206390934E0C8615A4438C09D6.jpg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