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0日周五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女权主义的思潮，在他的《联剑风云录》中开始彰显。联剑佳偶霍天都（天山剑派创始人）和她的妻子凌云凤，由于志向不同，从佳偶走向了怨偶。这个故事情节很“现代”，这是一次古今交汇的“离婚”。

古代卓文君夜奔被认为够出格的，红拂女夜投李靖，更是罕见。要说到女子提出离婚，在古代那简直不可思议。《水浒》中阎惜娇要和宋江离婚，结果被宋江捅死。因此，以古代背景写女子主动离婚，难度很大，往往难逃悲剧性下场，如阎惜娇。因为当时的社会道德标准，不能容忍女人的自强。

但是古代的作者，为了表达一些类似今天女权主义的宣泄，一般来说，作者们会使用一个“异族”女子来冲破主流社会对女子的束缚。如古希腊神话中美狄亚，她杀兄弟、帮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并叛变自己的国家和伊阿宋私奔。谁料伊阿宋成功后另寻新欢，于是美狄亚使用魔法烧死了伊阿宋的新娘，并杀死自己与伊阿宋的两个孩子，然后骑着龙车扬长而去。做出如此反天性、反传统的极端行为后居然还能不受到报应而全身而退，不要说在古希腊，在任何国家也是极为罕见。但美狄亚这个非希腊的异族女子身份，为古希腊作者提供一个可回旋的借口，从而让美狄亚成为西方文学历史上女权主义的象征。

梁羽生笔下的女权主义应该说达到了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峰。《联剑风云》中凌云凤与丈夫的破裂，很符合当代读者的心态，书中把女性被压迫的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成了他武侠小说的最大亮点。

除了凌云凤之外，《联剑风云》中的七阴教主阴蕴玉，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权主义悲剧人物。在她身上，梁羽生把中国女性在男性社会中的压迫写得入木三分，惨不忍睹。这个人物其实多少借助了还珠楼主《蜀山》中某些魔教人物的影子。

梁羽生很喜欢照抄还珠楼主《蜀山》中的人物，如鸠盘婆等。梁羽生笔下的鸠盘婆不过是一个武功高强的贪心老女人，没有多少“戏份”。而还珠楼主笔下的鸠盘婆，和梁羽生的七阴教主一般，恰恰也是一个男性主导社会下的悲剧人物。梁羽生笔下的七阴教主的故事和还珠楼主笔下的鸠盘婆非常类似。

鸠盘婆在《蜀山》中曾经是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可是她的丈夫（一个剑仙）却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妖女，两人仗着法力把身为凡人的鸠盘婆百般折磨戏弄，鸠盘婆最后冒险逃命深山。当时的鸠盘婆还是凡胎，根本无法与自己丈夫和他的新欢去斗，本来想一死了之，不想恰巧遇到了深山魔王数百年一次的开山，魔王同情鸠盘婆的遭遇，因此收她为徒，鸠盘婆学会了魔法，并创立了赤身魔教。鸠盘婆恨透了负心汉，为此特意毁去自己的美貌，把脸变成鸠头一般恐怖。后来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并测试丈夫和“小三”到底有多恩爱，能否为了对方放弃自身。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小三为了活命，相互争斗，讨好法力高强的鸠盘婆饶命。鸠盘婆冷笑之下说，本来她想，假如他们彼此真心相爱，她倒可以饶了他们一命，不料他们相互之间也是虚情假意，到了关键时刻各自为打算，于是她便用魔火让他们两人神形俱灭（即肉体与元神都被杀死，是还珠笔下剑仙和剑魔们最为彻底的“死”）。这段故事，是还珠楼主《蜀山》中具有代表性意义的精彩片段。

梁羽生笔下的七阴教主阴蕴玉有着类似的经历。她是一个孤女，被师父赤城道人收留，长大后与邻家侠客万公子有了情愫。但赤诚道人却要把她占为己有，并威胁她不许与万家公子有来往，不然要杀他们两人。阴蕴玉逃跑之后，来到苗疆拜在当地“毒王”门下寻求庇护，没想不久到又遇到同门师兄对她的奸污，自己怀孕后剩下了女儿，忍辱学艺。她的师兄后来寻找到她要阴蕴玉嫁给他，阴蕴玉拒绝了师兄的要求，师兄使用腐蚀性毒物，毁去了阴蕴玉的美貌。阴蕴玉后来学成之后，创立了七阴教。她收留大量孤女作为徒弟，专门替她们出气，尤其要报复负心汉，由于手段狠毒，成了江湖眼里的魔教。虽然她功夫高强，可是遇到了武功更高的乔北冥后，受到了乔北冥的压制，乔北冥甚至强迫七阴教主把女儿嫁给自己花心的儿子。七阴教主女儿拒绝嫁给这个不良男子，七阴教主想到自己一生遭遇，后来也俨然拒绝了乔家的要求。

无论从形象到故事，还珠楼主的鸠盘婆和梁羽生笔下的七阴教主，都有着惊人的相似点。同时也为两位作者所要阐述的女权主义，做了一个极好的另类铺垫。虽然她们有着种种极端行为，但读者看了她们的故事之后，却对她们报以同情，甚至在她们与正派人物交手时，心里暗暗为她们喝彩，希望她们能赢。

还珠楼主对自己创作的鸠盘婆有所偏爱，当鸠盘婆不得不面临天劫和众多正派剑仙围攻之际，他让鸠盘婆逃出了一丝魂魄，而不是像其他魔教人物那样形神俱灭、打入九幽而万劫不复。梁羽生笔下的七阴教主虽然最后结局悲惨，但作者让她女儿找到应有的幸福。金庸笔下的梅超风，也颇有些类似的风格。

梁羽生笔下的七阴教主很少有人关注，她和凌云凤一样，属于梁羽生笔下很出色的女权主义形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当然这两个角色的光辉，的的确确无法与接下来的梁羽生笔下人物相媲美。可以说中国武侠魔幻文学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武侠剑仙女性人物可以和梁羽生笔下的这位比肩。这个人物就是白发魔女练霓裳。

梁羽生古文底子好，因此梁羽生笔下人物的名字，都起得特别漂亮或极富个性。正派人物中如张丹枫、于承珠、谷之华，介于正邪之间人物如铁镜心、乔北冥、金世遗、黑白摩诃、厉抗天、厉胜男。有些虽然直接抄袭还珠楼主笔下人物如鸠盘婆、毒龙尊者、凌云凤等等。而他最成功的起名，不得不说是白发魔女练霓裳。

说到白发魔女这个名字，可能脱胎于还珠楼主《蜀山》中白发龙女崔五姑。崔五姑是个个性很特别的前辈剑仙。她美艳绝伦，却是一头白发。她的丈夫是穷神凌浑，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人也长得丑陋，个性更是古怪。他们二人算正派剑仙，却经常与正派“峨眉派”剑仙们暗中抬杠，谁也不服。

白发龙女这个名字，被梁羽生拆成了两个。一个是化为飞天龙女叶盈盈，叶盈盈年轻时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侠，她是云蕾（张丹枫后来的妻子）的师傅，暗恋张丹枫的师傅谢天华。可惜叶盈盈空有飞天龙女这个名字，这个人物却没有太多故事可言。感情上她也是屈服于师傅玄机逸士的压力而困在小寒山练武，不敢去寻找谢天华。只能把心事告诉给了徒弟云蕾。因此，这个飞天龙女，在《萍踪侠影》中更像“困龙”。“飞天”来源于《易经》第一卦乾中的第五爻飞龙，誉为一飞冲天、不可阻挡。而叶盈盈这个角色故事和飞天龙女的名字并不匹配，而且比较失败。

假如把还珠楼主“白发龙女”直接按在练霓裳头上，似也不妥。

白发的掌故，很多人都知道脱胎于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白发后面两字最废斟酌。龙女典故来自佛经《妙法莲华经》中，龙女献出龙珠后悟道。法华经这段故事，本身暗喻男女平等，龙女虽然龙种，而且是女身（佛家中女身比男身受报更苦，地位更低），可一旦悟道，照样可以修成。虽然龙女有“女权主义”色彩，但“龙”这个字，总体给人感觉还是太“正”，对读者冲击力不够强烈。飞天龙女给人感觉就是平淡。梁羽生可能接受了“飞天龙女”的教训，于是另出奇招。

妙就妙在“魔女”二字。“白发”配“魔女”，白发、红颜、魔女，光凭这个名字所蕴含的丰富之暗喻、突兀之个性、和奇诡之外貌，已经给读者们提供了无边遐想和造成巨大的冲击力。白发魔女这个名字起得，可谓超越前人，空前绝后。

白发魔女是中国武侠文学中的“美狄亚”，她是汉人，却能冲破汉人文化的传统。她天赋极高，本来在武学上更进一层，却为情所困，不得自拔。称她为魔女，其实是借用佛教中阿修罗的定义，阿修罗就是那些法力高强但却无法跳出情欲的神灵。

佛经描述，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阿修罗性子执拗、刚烈、能力极大，凡与之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说它是天神，却没有天神的善行，和恶鬼有相似之处。说它是恶鬼，可它具有神的神通。说它是人，虽有人的七情六欲，但又具有天神、恶鬼的威力恶性。因此，它是一种非神、非鬼、非人，界于神、鬼、人之间的怪物。古印度传说中，阿修罗多次与天帝发生战争，哪怕失败多次也不甘心屈服于天帝，而天帝又贪恋阿修罗王的女儿美貌，导致了双方多次战争。最后在佛家调解下，阿修罗和天帝才讲和。

白发魔女从一开始便具有了阿修罗的诸般特征、个性、甚至外形。

《白发魔女传》中，凌云凤和丈夫霍天都“离婚”后，独自创立了自己的剑法，并想找一个传人。一次山中她发现了一个在狼群中生活的小女孩，凌云凤收留了她，这个女孩不禁天赋极高，而且美丽异常。于是练霓裳这个美轮美奂的女剑客诞生了。 

练霓裳出生“狼女”，光凭这一点，就把她从三从四德、正义邪恶的传统定义中给“解放”出来。狼女的特性在她今后故事中，隐隐约约继续帮着她打破了几乎所有武侠小说对女性的“束缚”，直到她化为白发魔女。

练霓裳一出场，便把卓一航家的家产给截下。当时她已经是西北绿林的盟主，只要她一出场，周围大盗们个个噤若寒蝉。练霓裳继承了师傅凌云凤的志向，武艺学成后占山为王，成为一方绿林霸主。她麾下都是女兵，巾帼不让须眉。在大是大非上，她支持李闯王义军的活动。武艺上她要为自己师傅凌云凤争强，几度和霍天都的弟子岳鸣珂（即后来的晦明禅师）比高低。练霓裳虽然略输文采，但内心细腻，体谅人心，是一个性情中人。她赏罚分明，对于不听话的“敌人”下手狠辣。因此她的外号一开始叫“玉罗刹”，在书中，玉罗刹这个不疼不痒的外号伴随了练霓裳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篇幅，直到她自我放逐到天山。

练霓裳与卓一航的爱情故事，已经成为武侠世界最广为人知的爱情悲剧故事。

练霓裳狼女和绿林身份，绝对不容于卓一航之世家子弟和武林正派掌门人的门第。他们两人的相恋，是典型的门不当户不对。而横插在他们之间的“银河”和“王母娘娘”，是武当派的五老们。他们嫉恨练霓裳的出色武艺，嫉恨她的骄傲，嫉恨她的美貌，嫉恨她超群的能力，嫉恨她的一切，更嫉恨武当门下最有前途的年轻掌门人居然看上了这个罗刹女。卓一航向往自由的情爱，但难敌内心懦弱，迫于周围人的压力，他要练霓裳回归“正宗”，回归三从四德，回归五老们居高临下的地位，要练霓裳尽可能委曲求全。卓一航的要求练霓裳为了彼此的爱情，应该放弃她作为练霓裳的一切特征，来换取正统社会的原谅和对两人结合的认可。

练霓裳禀赋狼女天性，加上师傅凌云凤的遭遇对她的深刻影响，练霓裳绝对不会屈服于男性社会对女性的固定模式的要求。她不会以自尊为代价去换取任何东西，哪怕是爱情。

小说中练霓裳大闹武当山，与武当五老那场大战可以说是武侠文学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男女大战。梁羽生的妙笔把这场大战中的人心、情感、剑法描绘得宛然若生，力透纸背，读者阅来，禁不住拍案叫绝，所有男女读者，都为练霓裳鼓劲叫好。这场大战没有几个人，却是武侠世界中名副其实的一场空前的女权主义大战。

练霓裳可以用剑法打败武当五老，但无法让卓一航放弃一切与她自由双飞。在和武当五老那场大战之后，赢得胜利的练霓裳唤不回卓一航，绝望之下的练霓裳一夜白头。从此，绿林盟主玉罗刹，化为正邪莫辨的白发魔女！她远走天山，占据了天山南高峰，一方面继续惩戒恶人，一方面与北高峰的晦明禅师在剑法上继续抗衡。

白发魔女的徒弟飞红巾是一位维疆部落头领的女英雄，在《塞外奇侠传》中，飞红巾是主要角色，她率领部落人民抗衡清军，后由于情人出卖军情，她不得不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她和晦明禅师的大弟子杨云聪有了感情，但杨云聪却和敌方女子有了感情。后来杨云聪战死。飞红巾经历一系列感情打击后也是一夜白头。白发魔女后来的弟子武琼瑶的故事相对简单些，她参与李闯王后人的抗清运动，并嫁给了闯王家族的子弟。飞红巾和武琼瑶都是《七剑下天山》中的七剑之一。《塞外奇侠》和《七剑》两部小说中，白发魔女的戏份很少。

在梁羽生所创作的所有侠客人物中，白发魔女最具里程碑式的意义。现代人也许不知道梁羽生，但他们可能都听说过白发魔女。

白发魔女的形象和她所蕴含的意义，已经超出了武侠文学的范畴，可以从当代华人文学来给这个人物定位。虽然从民国时代到现在，大陆香港台湾很多男女作者创作了为数众多的女权主义话题的小说和人物，但没有一个文学女性人物，能像白发魔女那么在华人社会中产生如此广泛和深远的影响。即便是新派武侠小说大家如金庸古龙，在白发魔女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此外，在流行影视文化中，白发魔女大受年青一代的欢迎。白发魔女外形超前酷毙，她的爱恨个性，极其符合现代年轻人反传统的心态。

梁羽生作品中，白发魔女多次被改编成电影。早期有鲍起静版，基本上是以小说为蓝本。林青霞的“白发魔女”故事情节则被动漫化，人物冲突更为激烈，林青霞的魔女形象最为成功，加上张国荣的卓一航，这部电影成了华人电影经典，甚至在欧美国家的影带租赁店中，都能看到这部电影的踪影。在由李连杰、成龙主演的《功夫之王》之中，影片编剧甚至借来“白发魔女”来充当一个痛恨男子的“坏女人”的角色。

一个女性形象，居然可以横跨武侠文学、纯文学、和流行文化领域，不得不承认，白发魔女成为了华人世界女权主义的经典象征。写作能有如此成就，羽生当终生无憾。

白发魔女之后的“天山系列”，梁羽生让女侠们彻底翻身。到了《江湖三女侠》，书中力压群雄的武林盟主，已经变成了七剑中的易兰珠，她不仅武功第一，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剑派天山剑派掌门人。之后《三女侠》中吕四娘，再次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包括《冰川天女》等在内，梁羽生这一系列小说的主要人物都以女性为主，一直到“海岛”系列中《云海玉弓缘》的厉胜男，女性剑客垄断了梁羽生的武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