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母亲都会真心疼爱自己的儿女,绝无例外。
——题记
火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然后摇摇晃晃的启程了。
清澈的阳光洒落在她一身的真丝衣衫上,那温柔的皱褶,有些类似她扑面而来,遮拦不住的皱纹。心不在焉,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列车有节奏的敲击声中,回到了那暗黄色的季节。
秋风萧瑟里,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如秋风的呜咽,因疲倦而渐渐缓歇。
一个蓝色布袄的女人抬起头来,呆滞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的女孩。女孩有些怕,也有些冷,她甚至还不太清楚父亲的去世代表着什么。死的概念离她还很遥远。
女人的表情渐渐僵硬,像一块冰冷的铁。躺在地上的男人的尸体被一卷草席裹了起来,竹林外的沟壑被填平了,插上一块空白的木牌。女人目不识丁,丈夫的名讳因此暂时告缺,而女人很快就忘记了这些细节,她不曾学过“逝者如斯夫”之类的诗句,她只知道,等在破庙里的一双儿女还需要继续活着。
女人回到破庙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长袍的教书先生正在逗弄6岁的女儿,一种悲喜搀杂的情绪让她的眼眶润湿了。
阿姨,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往事。
她迎着那甜甜的笑脸微微颔首。身边的少妇怀里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婴儿。少妇一边对儿子露出欣喜的笑容,一边拉家常的问,阿姨,您到哪儿下车呀?
徐州。她平静笑了笑,那座素不相识的城市因了臆想中的亲情而变得熟悉起来,甚至能够带来某种温暖的幸福。但她的笑容再次忽然停滞在脸上,延续下去的记忆提醒她那不可磨灭的过去。
女人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询问教书先生家里都还有谁。
先生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身边虽面黄肌瘦但仍显玲珑可爱的小女孩;先生的话音里有意无意提到7岁的儿子想要领养一个年龄合适的童养媳。
那三个字刺痛了女人的心。一直被母亲娇宠着的女孩则嘻嘻哈哈的问,娘,什么是童养媳?
女人一巴掌挥了过去——你给我带着弟弟出门去玩。
先生似笑非笑目送两个孩子携手迈出门去。然后他叹一口气,你们外乡人逃荒至此,男人又没了,那是屋露偏逢连阴雨啊,不想想办法,这孩子可还能熬的过去?
那火辣辣的一计耳光几乎一直清醒的留在女孩的意识里。直到她青春绽放,又红颜老去,成为一个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老妇。
因为,她从此再也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
同样面黄肌瘦的弟弟和她同样无精打采,饥饿让他们甚至失去了游戏的兴趣。
女孩忽闪的大眼睛里,还燃烧着一丝愤然,她觉得有些无端,这次她既没有偷邻家的馒头,也不曾带着弟弟去要饭,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这时候一阵诱人的香味分散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两个孩子几乎同时下意识朝那气味的来源处跑去,找梦寐以求的烤白薯。
那方向站着长袍的教书先生,他的微笑很亲切,和他手里的烤白薯一样充满诱惑。
这个给你,他蹲下身说。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母亲采用一种欺骗的方式把她送给了陌生人,从此她再也听不到那带点娇宠的声音叫“秀儿”,几乎从那时开始,6岁之前的记忆如生了根一般,长在了她脑海里。
教书先生以两个白薯为诱饵带女孩回到那座大院里。她走的时候特意向弟弟叮咛,我去给你拿更多的白薯来吃,你一定要等着我哦。在一脸白薯的弟弟的信誓旦旦里,她放心而去。这一去,就是五十多年。
阿姨,您去徐州是旅游还是探亲?少妇自自然然地继续拉家常。
探亲。她的眉头渐渐舒展。那些乌云弥漫的岁月毕竟都已过去。她不记得自己发现被母亲抛弃的时候曾经哭过多少场,只记得风干的眼泪总让皮肤隐隐作痛。后来,教书先生的老婆说,这女孩再哭,非把眼睛哭瞎了不可。
也许就是当年一次性把泪水宣泄完毕,在日后的几十年风雨里,她竟不曾掉过一颗泪珠。直到今天,这段回忆让她隐忍多年的悲伤开始决堤。
也许母亲只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她不止一次的如此安慰自己。后来,她知道,那场灾荒让许多外乡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她一度以为母亲会在逃荒之后回来接自己,但是,她等了五十年。
慢慢的她枯黄的头发变为乌云委地,她成了县里有名的美女,揽镜自照的时候她常努力回忆渐渐模糊的母亲的影像,她固执地想,自己一定是遗传了母亲的全部美貌。再后来她成为一堆孩子的母亲,大女儿落地的时候,她忽然触摸到了那种骨肉分割的痛楚,她小声的叫,我的娘啊,身边的人以为她在喊痛,她却想,那种喊不出的痛,才是最要命的。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个雪白粉嫩的婴儿身上,那双晶莹雪亮的眸子正迎着年轻母亲一个释然的笑。她曾经缺失的爱情盛开地如此灿烂,身为人母者也同样需要母爱的安抚。可是,她听到心底的隐隐呼唤:母亲,你在哪里?
那些尘封的岁月,正在被渐渐淡忘,而潜意识里始终要追寻的初衷,从不曾离开过她。列车进站的撞击让她从一个烟雾笼罩着的梦里醒来了,用懵懂的眼神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您这边请。接待人员彬彬有礼的声音让她有些茫然。
我母亲呢?她开门见山。
一处青翠的山崖,作为生命的终点,鸟语花香也许就够了。她静静跪在那座冰冷的碑前,想象那个蓝色布袄的女人,在此沉睡。任泪水洗面,隐忍了五十年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娘,秀儿来看您了。秀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跟先生学了一手好字。秀儿没有恨过您,真的没有。可我,究竟还是来迟了。
在她泪水稍歇的片刻,有人悄声说,老太太临走之前提到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照养她的亲生女儿长大成人。
她脸上的泪水已风干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要用一生去见证的。比如真实的母爱,比如爱的抉择,无论有多少无奈多少辛酸,都是事先写好的,绝无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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