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恋书癖 |
“我想要爱情源源不断地持续下去,而绝不会变淡……”除了萨拉以外,我从来没对谁这样说过话,不过亨利的回答同萨拉的回答可不一样。他说:“这不符合人性。人得知足……” 但萨拉却不是这样说的。在维多利亚公园里,坐在亨利的身边,望着白昼慢慢地消逝,我记起了整个“事情”结束的经过。
这本书,《恋情的终结》里,格林写了一个小说家。他这次没办法再掩藏自己了,从他喜欢撰写的南美的炎热、尘土飞扬的国度里走出来,这次的故事就发生在伦敦,第一人称,我我我我我。里面每一段话都像被大力刻到骨头上去一样。
狂热的爱,狂热的嫉妒,狂热的恨,狂热的信仰。
我不知道严肃小说家里谁像格林一样,这么俗叨叨的,敢于用这么热烈这么极端的情感,这么多希奇古怪的巧合的情节集于一书,怪不得他终身都拿不了诺贝尔——一个人胆敢用如此炽烈的语言写一部书,是注定要遭受报应的。
《恋情的终结》小说家莫里斯和高级公务员亨利的老婆萨拉偷情。在1944年的6月,他在空袭中受伤,萨拉绝望之中祷告天主,祷告得到了回应,小说家只是受伤,而萨拉从此离开他。两年后死去。
我是个拙劣的书评者,我直通通写出了作家隐瞒到快100页(全书206页,译林2000年版),才交代出的一个转折:原来爱情不是消失了。是出于绝望,绝望中的祷告,和被誓言所困。
可是我知道这个坦白不会影响你读下去。整本书并不建立在情节之上,而是大段大段的描写,嫉妒、忿恨、欣喜若狂、悲痛欲绝,所有在爱情里都已经显得陈腐的词语,在他笔下却仍像它们第一次问世之时。
摘录一段:
她对我说——“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因为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说这句话时她早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我到第二天才知道。她说:“亲爱的,亲爱的,人们看不见天主,但不是一辈子都很爱他吗?”
“那不是我们这种爱。”
“有时候,我不相信还有别的样子的爱。”当我小心地打亮电筒,替她照着路,走过被炸毁的门厅时,她再一次说道:“一切都会好的,如果我们的爱够分量的话。”
“我是再也开心不起来了,”我说。“你反正是什么都有了。”
“你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
——这是关于爱。
“你是不是能把爱情也解释得不存在?”我问。
“噢,是的。”他说。“对于一些人来说,它像贪婪一样,是一种占有欲;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它则是一种想要丢掉责任感的投降欲,一种想受到别人欣赏的愿望。有时候,它只是那种想说说话,想把自己的包袱卸给一个不会嫌烦的人的愿望,想再找到一个父亲或者母亲的欲望。当然在所有这些之下,还有生物学上的动因。”
——这是一个强烈在恨的人对爱情的解构。我或许可以说,这一段是关于不爱。
“醒后不到三分钟,她打来了电话,我的悲哀便给她的声音赶走了。无论是在那以前,还是以后,我都不知道哪个女人有这种本事:她只要在电话上讲讲话,就能改变我的整个心绪;而当她走近屋子,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时,就能马上创造出每次分离使我失去的对她的绝对信任。”
……“可是夜里醒来时,我还是能在脑海里把整个事件给自己重演一遍。‘弃绝’这个字眼以许多具体的形象呈现出来,我躺在那里无法再入眠,一则又一则的记忆用嫉恨和欲望刺痛着我……”
——这是关于嫉妒。愤恨。欲望。
“你(指天主)想要我们分开,但他也想要这样。他用自己的怒火和嫉妒促成了这种结果,他也用自己的爱促成了这种结果,因为他给了我那么多的爱,而我也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以至于我们在了结了之后,除了你以外很快就没有再剩下什么。我们两人都是这样。本来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爱,一次只花掉一点,在此处和彼处,在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身上省着用。但是甚至在帕丁顿车站附近那家旅馆里头一次幽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花完了我们所有的一切。你在那儿,教导我们大肆挥霍,就像你教导富人们所做的那样,以便有朝一日,我们会除了对你的这份爱之外别无所有。”
——萨拉的日记。爱.信仰。但归结到底还是爱。不留余地的爱,熔岩一样的爱,疯子一样的爱。因为太欢乐而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爱。
格林说,我们的思想,是多么容易在一个极端与另一个极端之间摆动不定。我看到他拄一根登山杖,“笃、笃”地敲打着大脑的外皮层、敲打着幽深的心脏,熟练地剥拣着、试探地照一照,看看造物者还可以给人类怎样的重量。痛苦。焦虑。灼热。
还有幸福。欢乐。欣喜。爱。
最好的总是和最坏的情绪并行,像铁路两侧闪亮翻飞的轨道。
通常,没有办法只选一样(也就是幸福)时,人类选择两样都放弃。放弃巨大的喜悦,也意味着不会有巨大的悲痛。
当天气总是晴朗干净时,走在路上的人会觉得非常舒适。然而他们忘记了,在暴风雨呼啸肆虐的荒野中,看到暴怒的乌云堆积与闪电震动,看到大雨仿佛要冲断世上一切桥梁一切麻木地倾倒下来时的的心灵,也会有另一种颤栗的美感。在那个时候,人类会想要投降,希望下跪,向一种未可知的大力量——就像看到一本绝美的书,或者,爱情。
绿妖,06/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