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企业并不注重产品的改进,因为是垄断式的销售,没有人与国有企业进行竞争,再差的产品也有人购买。所以企业里没有人关心技术,大家更关心自己的地位与收入,我认定在这里无法实现技术救国的理想。
当时大部分成套设备都是从日本进口,制造业根本生产不出些设备。我不断反思,自己这么勤奋,技术人员也很勤奋,工人也很勤奋,早上六、七点钟上班,为什么别说那些先进的东西,就是一般的化工设备我们都生产不出来呢?为什么还要从日本进口设备,难道他们就比我们聪明?中国不是曾经非常强大吗?二战日本不是战败国吗?为什么经过几十年,一个战胜国的技术与产品会远远落后于战败国?勤奋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看中国的农民,你会发现他们比市民还勤奋,我每年都要农村去几次,看看亲人、看看农情,知道他们每天五点多就要去地里,晚上八九点才从地里回家,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日,可他们一年能挣多少钱呢?2000年我到山东老家,给大家计算了一下,在没有天灾收成正常的情况下,一亩地一年收入是180元!在北京一亩地667平方米,可以销售到667万元,即使2%的利率,一年仅利息收入也要13.34万元,是农村的741倍!
过去强调勤奋能够改变命运,但现实生活中,会看到勤奋的人有时不仅无法改变命运,甚至会让自己越来越贫穷。一个人一生中要有两种事业去发展,一是获得财富,二是保护权利。如果仅有第一种事业,那么无论你多么劳累,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因为你的权利得不到保护,你根本无法得到应有的公平价格,甚至已经得到的财富也要流失。
例如中国的农民,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权利,总是以最高的价格购买到各种化肥、种子和生产工具,然后以最低的价格出售自己的产品。本来他们应当是中国最富有的阶层,但是实际上正相反,他们生活在中国的最低层。
再看工人,他们不知道保护基本权利,无法与企业谈判工资,无法改变工作环境,所以在工厂里,他们的地位也是最低的。
你会发现,在中国,那些最注重保护自己个人权利或者行业权利的阶层,是收入最高的阶层,他们通过不断的努力来改变自己获得财富的机会,并且采取最强有力的方式来保护这些财富,所以他们生活在中国最上层。
自己一定不能生活在一个不知道保护自己权利的阶层,那样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几乎为零,即使偶然得到了一些财富,也不会得到社会应有的尊重,我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在企业里还有一个初步感觉,工作越勤奋、做事越多的人,受到的指责就越多,因为工作多的人失误就多,所以容易被指责,而无所事事的人没有犯错误的机会,所以年底反倒容易被评上种种先进!于是每个人都不愿意勤奋,都想偷懒,准备不劳而获,结果就是谁都不去努力,大家开展“懒惰与愚蠢”的竞赛,每个人不仅要尽可能少干活,还要在上级面前表示出服从来,以获得不断升迁的机会。
这种计划经济和官僚体制的结果,就是鼓励人进行愚蠢的比赛,每个人都想提拔比自己愚蠢的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受自己控制,听命于自己。
我看到国有企业的很多人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让上级看到自己虽然业务不通、但对上级忠心耿耿,直到今天这种局面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所以,国有企业只能在垄断行业中生存,一旦垄断消除,它的利润来源几乎就没有了,只能破产倒闭。
在机关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企业里,我喜欢到工厂,看每一个流程,看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但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我如何声明自己的行为与局里无关,还是有生产厂长陪着,至少也是设备处长或者科长跟着,开始我认为是一种级别待遇,也可能是一种防范吧,每个企业都有一些问题,人家不希望我看到这些。
值得庆幸的是,我遇见的大都是技术人员,他们能从技术上介绍一些我不可能想到的问题,让我从更深的层次来思考国有企业。
尽管很多人已经是厂里受益最多的人,但是当说到人事制度、报酬制度时,大家仍然表示出很多不满,没有当上科长的副科长,就对科长的升迁不满意;没有当上厂长的副厂长,就对厂长的升迁不满;没有成为经委主任的厂长,就对前任厂长的职务变动表示不满,我终于理解了欲望无限这个词的内在含义。
每次从工厂回来,我都有些新想法,但是我无法在机关里找到讨论问题的人。我所关心的是技术与产品,而别人一般关心职位与权力,年龄大的同事还看不上我,把我当成小孩子;年龄相仿的同事几乎没有,这让我很苦闷。
在大学里我习惯与人讨论,讨论是成本最低的、激发人思维与智慧的方法,但是这里没有人与我交流。我想,干脆我把大家组织起来吧。于是四处打电话,组织了三个小组:一个是刚毕业分配到市直机关的大学生、二是刚分配到化工企业的大学生、三是当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这些同学与我一样,刚刚走出大学来到社会,也有很多不理解的事情,大家在一起,一来可以相互认识,二来可以相互倾诉,我们每个月至少有一次聚会,大家轮流做东,提供会议室和茶水。有一次在无机盐研究所开会,金文同学的办公室里一下来了二十多人,大家先相互介绍,然后由金文主持会议,大家讨论了车间与班组管理、人事制度,还有技术发展,激进的同学在里面争论,很多同学站在外面观看,从晚上六七点争到十点多。
我站在一边,看到自己的成果,我知道很多人与我有共同的想法,但是他们有时会怀疑自己,不相信别人也期望与人交流,而我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大家搭建了这样一个交流平台,让各种思想能够在这里碰撞,我感到了幸福。
同时我也知道,这种聚会是不长久的,最后的命运将与学校里的协会一样,无疾而终。
大学四年,我可以把很多陌生人组织起来,但是没有掌握如何让这些组织持续下去的本领,因为我没有关注规则,我不知道如何让人发言、如何表决、如何提出不同看法、如何保持每个人的独立性。
今天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当年的过错,我知道正义和公平的议事规则是让松散的陌生人组织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现在我在组织集体诉讼时,首先强调的就是议事规则,如何让每个人的意见都能够得到尊重,如何保持会议的高效率,如何获得成员的资金支持,这一切都来自我对组织行动的观察与思考,但是我没有成熟的经验可以借鉴,因为周围没有这样的团体可以观察与学习,一切都来自于我对种种失败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