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的哲学(前篇)
写在郑晓红《姿势》即将出版之时
李建荣
在散文集《姿势》即将出版付印的最后时刻,我决意推开其它事务,坐下来,用一整天的时间,写下我与晓红的师生情谊,写下我经常阅读晓红散文留在心理的积淀。要不,我就失信于小红了,《姿势》里也就没有下面这样一篇文字了。
我想说三点:小红是怎样一个作家?小红的散文有什么特点?《姿势》这本散文集出版的艰难过程。但是我究竟要说些什么?我也只有说完了自己才能知道。我们可能在她精细的文学里体验到一种独特的人类微观的哲学。
那是1994年10月,我从庆阳市的一所师范学校——宁县师范调到庆阳师专。天寒地冷,银霜铺地,雪糁打脸。宁师的东风牌大卡车开进师专院子,开到图书馆楼背后的马路边,路边是老教室改的幼儿园。小红他们一班的学生帮我搬那些陈旧的被褥、破烂的家什,搬到幼儿园里。从此我就住进了幼儿园。幼儿园早就没有幼儿了,撤消了,改做后勤上的仓库,住着两家老校工。我的居室还不是老教室,是角上的一间来大的临时搭建的"厦子",漏风。
烈风灌透了我们全家,我用废纸先堵住那些吼叫的风洞,将就着开始了我的大学教学生涯。我的屋子有很多老鼠洞,大概是因为离学生灶近的原因吧。与"鼠辈"同居,其乐无穷,有一晚胳膊一甩就摔死了一个。
屋虽陋,而往来者不俗。一群年轻活泼的大学生成了我家的常客。那是我住进去不久,小红他们一班的男同学就搬来住到我旁边的老教室里,成了我的邻居。小院有一株酸桃树,儿子爬上去,下不来,学生抱下来。院子里的幼儿玩耍的器械还没有搬走,有一个需要人力推的铁转盘,儿子坐上去,学生推着,乐不可支。我有空就去学生宿舍坐坐,家里有事学生经常帮忙。我用铝壶到大灶提开水,总是学生夺去提回来。
我们住处窗外的马路边,有一行高高的倒柳。春天柳芽初发,学生从柳树下走过,春雪绵绵,女孩顶在脚尖,故意踢起来,雪弹飞舞。春雪消融,雪块晶莹,如阳光剔透的润玉,男孩故意猛踩,雪水四溅,女孩子们呀呀逃开。夏天炎热,柳枝摇曳,蝉儿鸣燥,我在学生的脚步里午睡起床,抹一把脸,去上课。晓红就是九十年代大学校园里的一位小女孩。
1995年,我给晓红他们上的是写作课。在学校组织的大型诗歌朗诵活动上,晓红和比她高一级的刘广伟担当主持人,在中文系举行的文学集会上,晓红当然也是"红人"。晓红参加学校团委的社团活动,组织编辑面向全校学生的校园文学丛书,显得忙碌。我与晓红的熟识却好像不是在课堂上,1995年,彭金山先生调离后的庆阳师专中文系的校园文学活动,处于转型期,整个中国的文学似乎也是处于转型期。他在时,持续了多年的《雁翎》和《黄土地》文学社没有接续下来,我在系上的影响暂时没有形成,也没有策划什么大的活动。但我也想着与学生熟识,恢复这一方面的事情。我申请到了一千元钱,是团委给中文系的团学活动经费。我想用它编辑一本学生的散文集,就把补充组稿的任务交给了晓红。上课期间晓红交到我手上的是作业是一组散文诗。
那一组散文诗纯情而又决绝,情怀高妙,意趣不凡,背景是西部沙漠的灼热,是祁连的渺远,是一个追求者路漫漫的跋涉。我当时很惊异,觉得她是非常有才气的,起点是很高的,记得确实是给她了很多鼓励的话。似乎在课堂上评点过,但记不确切了。一个印象很深刻:她的稿纸非常整洁,字体工整清秀,又透露出一股劲健有力的气质。那一组散文诗是她的处女作,我收到散文集《闪烁的阳光》里,那本小书是诗人雷抒雁先生题写的书名,作家陈忠实先生还题写了一句话:"散文也是生命的书写。"
我在那一组散文诗里,读出的还有一位少女爱情的憧憬和怀念的忧伤,对她那感伤的气质,我有着一个男性天然会生出的深深的怜恤,我有点担忧。可作为老师,我没有说出过。在她的大学生活遭受到悲伤的时候,晓红向我流泪叙说。那是一个校园的阴天的下午吧?我们师生在路边相遇,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我过问她伤心的原委。我倾听了她的叙说,大概是因为考试的事情被批评了。我安慰她度过伤心的日子,其实现在看来,那只是校园里学生生活常见的是非而已,但一个非常爱惜自己的有志少年,在当时情境下的忧伤,是深刻的。
我对晓红的关怀,还因为我们都是宁县人,家都在宁县西原上。还因为在那之后,晓红信赖我,我们的交谈多了一些。在她毕业之前,我像一位父亲为女儿的前途操心,像一位哥哥给她提一点建议,像一位导师希望自己能为她的未来指一条明路。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在毕业分配到我们家乡中学的时候,都不愿去上班。不甘心从家乡来,又回到家乡去。向往远方的世界,憧憬遥远的地方,是我们共同的精神特质。
我当时刚从深圳回来,我理解她的想法。她没有去我老家的白店中学,暂时留在我们学校所在的西峰市,在一个图片公司干了段时间。后来离开那,在我爱人的小印刷厂里落脚。我和爱人为晓红收拾了一套回忆起来还是很好的住处,爱人的小厂,在一所离学校不远的楼房的一楼,一个套间,里面安机器,她住外面。平时有校对的活了,干一点。那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晓红就回家了。再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她。我一直在打听,但音讯不定,我印象中有人说过她在庆化子校。既然晓红不想见我,就有不想见我的道理吧?我觉得一个人总归要离开父母老师,去开创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对晓红影响太大,我也实在没有能力为自己关心的学生设计一条美好的人生道路,何况,远方对我也是遥远模糊的啊。我自己本身就在精神的迷途中。——对,我记起来了,一次到庆化,走到那个校园里打听过。
在晓红的青年时期,作为她成长的见证人之一,我也是一直在心里祝福着晓红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我也是爱晓红的人之一。但"爱"字,太多歧义,这个字用在人与人的关系间,最不好解释,最容易被误解。所以我说,我是默默地为她祝福的爱护她的人。我希望我的学生,我的最有才情的学生一生都好。
现在,我不能代替我的学生去叙说她自己的生活,那些她的生活里美好的历史回忆,应该由她自己向自己的读者叙谈。我看着一个孩子由青年到中年的成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但我也不能把她自己的奋斗的成果看成我的影响。我微乎其微,只是我感到一个人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创造性这么强的人,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品被大家热爱,我感到玄妙,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从理论上讲,我一个教人写作的教师是知道因缘的,但我依然迷惑。这个世界上,寻找文学,却迷失了文学的人,不是很多吗?她却找到了,向整个世界打开了自己的心灵,听见大自然的密语,传达给我这样的很少听见的人。
我知道一位老师一旦接受过学生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的倾诉,学生曾经把她小小的秘密交付你保管过,你对她精神的影响就是重要的了。你可能成为她心灵的护佑者,你一定会成为她命运的祝福者,她回自然地成为你的牵挂。
有一年,我爱人回家,对我说她见晓红在校园的绿地里,在迎春花前照相。她回母校了,却没有来见我?我沉默着,没有回应妻子的话。我有时候会生出一些无名的"嫉妒"来,比如一位自己非常留意的学生,去看另外的老师,却没有来见自己。不是,是知道一位老学生来到了,不,是她回到了母校母土,我知道她回来了,会自己跑去看他。我又最怕学生来看我,怕人家带礼物来。我无非就是想见见人。现在,我当老师快要当老了的时候,才慢慢理解老师的心。
就是说,打从晓红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就将近十年没有见过晓红。说实在话,我关心她,想念她,希望她生活得好,期望她能主动地来看望我一次。
很多年后,我们师生重逢。但今天我却确实记不得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重逢的?是他们全班,不,是全级同学的毕业十年聚会上?不是,那一次,我喝得醉大,乱跳乱唱,高兴得发狂。是市作协举行的全市女作家作品研讨会上?那一次我,即兴乱弹,妄加评说,把她表扬了一番。
重新归来她是以"萧萧眉儿"的笔名和老师见面的。其实这时她在敏思博客、精英博客已经是很有名的网络散文作家了,她和许多庆阳的作家保持着联系。她的作品在《飞天》《北斗》等纸质媒体开始频繁发表,被许多报刊选载刊登。我记起来了,是她来西峰,他的其他老师我的同事,约一起吃饭,我们重新见面的。
我开始成为晓红的学生,她在精英博客上为我注册了博客,她家在现在叫庆城县的庆阳县城,离西峰80来里路,她哥哥住在我们学校旁边,她的爸爸住在宁县老家。在三点一线间,她经常往来。或者电话上,或者来家里,她都会教我几招博客技术。我本来是非常笨的,对电脑有着非常逆反的抗拒心理。晓红却教我学会了敲着键盘开始博客写作。因为这样,使我与外界的联系丰富了,使我的教学由单一的教室讲说,变为网络互动。我的网络写作开始的一两年里,晓红从不忘来鼓励老师,赞赏点评,呼吁人气。她带来了许多她的博友到我的博客上。我由此积累了许多诗文,交了不少山南海北的知音。后来大家来到博联社,博联社的庆阳博友大部分都是她组织加入的。
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知道晓红生活的归宿。她找到了一个这一生栖身的温暖的家,这是我多年来最牵挂的。现在看到她生活得有依靠,有爱她的婆婆、疼她的丈夫,有一个非常聪慧的儿子。我感到无比欣慰,重新见到晓红那一刻的感觉我是记着的。她的衣着秀雅,有传统闺秀的风格,她的气质传达着一个作家的洒脱,一个学者的睿智,有现代的超逸。她没有久居单位人的焦虑,没有久居家室人的贫乏,没有成功者的自负,失败者的落魄。她的那一点点女孩的聪慧狡黠,那一点点在亲人跟前的可爱任性,使得她总能从老师和师母这得到很多的宠爱。她在我们家有一个特权,就是我可以一整天领着她出去在田野里游转,我妻子都不会反对。我在他们家也有一个特权,就是我下乡参加县上的民间文化活动,如果她跟我去,他的家里是放心的。
我们能给予晓红的,怕就是这样最轻松的人间关爱吧?我们这些人,他的亲人们,我们都宠着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女人,却从她的心灵里爆发出那么多的创造的力量,不,说"爆发"是不对的,她是像泉水一样慢慢地不断地沁渗着,汨汨不断自己对生活,对宇宙人生的爱情。我们不能回报作家什么,这个社会本来就对作家很少回报的,我们就自己回报自己的学生作家一点人间的温情吧。
我想起这几年我和她的一点交往。那一次,在华池,参加华池县的民歌大赛,我到华池后她闻讯赶来。在庆阳这个地区,我知道有许多眼睛看着我,我领着一个女孩,在赛场的主席台上坐着,我的那些学生熟人都是看见的。在这个流行"情人"的时代,晓红无意间,扮演了一个容易被误解的角色。我虽知而没有丝毫的介意。我觉得能领着她出来,使她不要总呆在家里,对她的健康和创作都是有好处的。我不能让晓红感觉到丝毫的不坦然,或者对我的歉意。
再一次,到环县参加皮影节,她又想去,环县远,她晕车,一路晕吐。环县3天吧,她以病弱之身参加了全部活动。最后一天晚上,看着她疲倦地爬在桌前睡着了,我轻轻地叫醒,给闭上门。那一夜,我在这个老县城的城墙下散步很久。我知道山城古老的月光映照着她白皙困倦的脸庞,她安然地睡着了。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创作努力是非常重要的,她的创作对于许多正在关注着她的人是非常重要的,她的努力的重要性许多人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我们这些她亲近的老师同学都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创作的丰收。
她这样弱小的身体,这样细腻丰富而强大的心灵,她所承载的负荷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到。我想对读者说,我也和你一样只能和你一样通过阅读理解她的心灵。我很少和她谈过文学应该如何如何。除过这样的心意之外,我们能够为她做的其实很少很少。如果能够,我们就引领着每一颗星星、每一颗露珠为这个居住在中国黄土高原上一个叫凤城的小县里的女作家祝福吧。
为真正的文学祝福!
她的脸色又点黄,我领着她出来,对她的家人担有责任。在那一夜,我走到老城的路上散步,山月已经代我和她的所有的读者举行着为她洒下圣洁的关怀。
我一直坚持在我自己的文化里,保持着和晓红的交往。但是这是多么地不够!就是这样的交流,其实并不多,一年也就一两次,或者两三次吧?我渐渐淡出了当地文学的圈子,专心于民间文化的追索。晓红看到我这样,每一次过西峰来,尽量安排时间和朋友一起约我春天踏春,秋天拾叶。我们就在沟洼山野里没有目标地乱走一起,或者在那些人们废弃的地坑庄园里寻觅荒凉寂寞的体味,或者在春华秋实里采撷荠菜、小蒜之类。
黄昏的乡村古窑,幽暗萧索,风雨飘摇着聊斋的怪异,我们却敢下到地坑院里看有什么人类遗珍。一次捡拾了几双小孩的绣花小布鞋,我说,我能听见这孤桃盛开的院子里孩子奔跑戏闹的笑声。她怜爱地收藏了一双,我却劝不要拿回家。放羊的老人觉得我们是非常奇怪的人。我们一伙,却以为找到了丢失的童心。
生活似乎渐渐地在加深着什么?一种忧郁的色调,渐渐加深。晓红似乎看到许多我们没有看见的生命的阴影。但她对我们保持了缄默。在晓红有病住院的时候,我们去看望晓红,但每次我们都在那里不能呆得许久。留一束鲜花,却让她更鲜明地看到枯萎,我是不忍心的。我们去也就是聊聊,不主要是听她聊聊医院里的故事,人间的苦难的故事。她面对苦难从来都不知道回避,从来不默然,不漠然!都装在自己的心里,在出院的时候,当礼品提了回来,用善良的文字炒成营养丰富的菜,端给读者。
我不能说自己是回避苦难的,但我却知道,面对苦难与死亡,我不是勇敢地迎对!而晓红,一次次地,在这么短短的几年里,却是直面它们对亲人的毒害和对自己的威胁。
命运就是这样磨炼着一个柔弱的女性,要让她成为一个注定要留名文学的人,那我们也就只有拥有这样柔情而壮烈的文学家了。那么,郑晓红的文学信仰,是什么?在最卑微的生命里,晓红的散文究竟再现着什么?
暗示——
继续读郑晓红的散文集《姿势》
李建荣
悲剧的光芒可是已经照见我们的脸庞?
文字的亮光可是已经照亮我们的心脏?
我一直对我北方乡村的庙宇心存敬畏,那怕是几块砖垒砌的灯火灵台。
我在那些简陋甚至粗俗的庙宇里寻觅的不是宗教,而是艺术,那在时间的烟火里被熏黑的艺术,那艺术的灵光回照我孤独的脸庞,我的眼神在发现神灵飞翔的那一刻,我的身体达到自恋的极致,周体雪亮。
但我没有在周体雪亮的那一刹那,看见我的文字扇动着翅膀飞翔。
艺术与文字的割裂,使得我的努力总是互相抵消着力量,就像有一根骨刺增生,在你虔诚追求的心脏。
在我这里,完满--那个完满的目标,没有自在,只是一些散乱的野草。
可在晓红这里,她的文字不是这样!她的文字就是艺术,她的艺术就是文字。除此之外,她别无依赖!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除过文字之外,她别无依赖!
她只有孤立的文字,孤立!她只信赖文字。在命运的海里,她信仰文字本身,就如渡航大海者,信仰船的桅杆和木橹,就如秋风里的坚韧芦苇,信仰坟墓也是可靠的土地。
高标独立,惊世骇俗。
没有艺术的苟且偷安,没有文字的曲意逢迎。这是不一样的人与文。那些躲在艺术里的文人,是做不出这样的语言的;那些躲在文字里的诗人是做不出这样的艺术的。像我这样脚踩两只船的文学与艺术的爱好者,似乎可以少些再少一些,像晓红这样凌然的文字的亮剑者,应该多些,再多一些。
但晓红的文字已经是信仰的宗教,是超越艺术与文字之上的绝对属于心灵的独立的法器。是我的灵魂在斯世斯地的引导者之一。
在这一点上,晓红保持了神灵的缄默;在这一点上,我放弃为师的名分,只有向读者同样表白我对她的文字的虔诚。在我生活的时代,我其实并不需要更多的心灵的引领者,
只要有一个人,这个人担当了天使的的责任,我们就能得到她的启蒙。
她为我们已经写下了许多应该不断重读的文字。这些文字的经典价值,使得她在我们死后还会有人继续阅读,她会在我们死后多年,被另外的人重新挖掘出新的意义,做出更多的解读,她甚至有可能被那些我们永远见不到的人神化。
我是说晓红通过父母看见了宗教,通过宗教看见了土地,通过土地看见了心灵--然后,她通过心灵重新看见神灵。于是她在一个非常古老的中国又黄又厚的黄土地上,她以非常局限的方式,接通了中国的"土地教"和基督教之间的电线,亮了我们身体里心脏的灯盏。
在晓红老家墙角柴房的草篮子里,我悄悄取出一本手抄的教义,收藏下来。那是她的父亲抄写下来,在她母亲生前的岁月里,每天诵读过的经文。而她的重新发现文学,回归文字的冶炼。本质上因于她敬仰上帝的母亲。是为了《还愿》:
我写字的契机,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病逝,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证和亲历死亡。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母亲日日夜夜保持着一个姿势--跪坐着,用垫子紧抵着肝部,头放在腿面上。当一波紧似一波的疼痛袭来的时候,她一阵震动样的痉挛,蜷成一团,头发瞬间湿透。但是,她从未呻吟。她一个人坚定地抵挡着疼痛的袭击,不让一丁点儿痛苦的声响触痛身旁的亲人。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扭曲、肿胀和萎缩,我手足无措,我无力回天。
母亲略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断续地吐出一句话来,"晓红......有......才气,但......没有个......好身体,我......不放心。"母亲的话就是那千头万绪的诱因,一本书一页页地翻,一部电影一幕幕地闪,千沟万壑成了浑阔的背景,母亲那痛苦拜祭的姿势浮在苍生之上。我哭的浑身颤抖,抓住她骨节松软的手发誓,"妈,我一定要给您写一本书,等我四十岁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的誓言突如其来,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和过滤,就那样极其悲壮地发布了。母亲嘴角漾出一点微笑来,开始沉往另世的深渊。
我的第一个作品,是写给母亲的祭文。母亲已经穿上了红红紫紫的老衣,停放在棺板上,我一身重孝,跪趴在支放棺板的板凳沿上,在哥哥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完成了我的处女作。在追悼会上,这篇文章哭倒了全村的乡亲,父亲从跪成一片的人缝里爬到母亲灵像前大哭道,"听见了没有,这是晓红给你写的,全村的人都哭你一个哩,你虽把罪受了,但你值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为一个誓言而书写的过程。在母亲刚离去的那一年里,每当动笔我便泪眼婆娑。我似乎是担当了一件悲壮的使命,要用自己的书写把天国跟地面维系起来。即使我的文笔是如此稚嫩如此轻飘,但我不会停止。眼前是洪荒,是大水,是莽原,是云海,哪怕我是那蝴蝶翻飞,沧海间不留一痕,我也会鼓着翅膀,在天与地之间尽力飞舞。
2005年年底,也就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被省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当我拿到那黑皮的证书时,我有些茫然。这些,来的似乎是太早了,也太快了。我曾经的誓言还真切的如同刚刚发生,我积攒了很多很大的力量预备着为了这个誓言去书写,在我的想象里,我要写百万千万的字,要写百万千万的纸张,要写满一个房子的手稿......可是,我还没有写很多的时候,我就担当了作家的名份。
我回老家去,在母亲荒凉的坟头默默站了很久。我不敢对母亲说,这个年头作家这名份已经不神圣了;我也不敢对母亲说,这个年头好多作家不象作家;我更不敢对母亲说,其实你的女儿当个作家并不意味着啥......我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把那黑皮的证书拿出来给母亲看一看。我只是默默地站着,跟坟头上的草一样站着。
是啊,母亲,我现在其实什么都不是。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誓言,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给你还愿!
下面是她的一首自白的诗歌:
我一定比所有人都自恋。
手指里漏掉的沙子,
脚掌温暖过的土地,卵石,草滩,
落在眼前的,轻轻的树叶,
随手掀开的书页,抹平的皱褶,
掌心里新生出的纹路......
似乎,都跟我有着神秘的关联,
......前世今生。
那么人呢?
如果你曾经走近我身旁...
由这一首诗和一篇散文,我是否找到了解读晓红散文的那一把钥匙?她的创作的动机,她的文学的思维方式。一切都可能在这前世与今生的"神秘的关联"里得到暗示。当文字在前世与今生之间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这样的文学,我已经无法按照正常的标准去阐释。这不是一个好不好的问题了。读者啊,你说呢?这段文字你同意与否,请不必决定,一切在与你对晓红原作的阅读和思索。
我自己也可以继续修改补充,或者否定我上面的论断。请读者随时给予我这样的自由。因为她是一个正在进展中的作家,我们不能把她宠坏。如果她不写对她更好,那么我们愿意中国不再诞生一个索德格朗。我的评说,可不要成为你阅读的干扰。
书写者的秘密
郑晓红散文再读
李建荣
阅读晓红的诗文,我的心里不时联想到芬兰女诗人埃迪特·索德格朗。也许这是遥远的感应,不同世纪不同民族的诗人之间遥远的感应。
1892至1923年间生活在世的索德格朗生前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贫困潦倒,营养不良,失恋,作品没有人承认,甚至被粗暴地否定。她31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为我们留下了一部。但就在刚过了几十年后,她成为北欧现代文学的一代宗师。但是在命运这一点上,我绝没有把晓红与她类比的意思,虽然我们也有很多不幸,但我绝不想让她用不幸换取文学。我是总觉得晓红的作品与索德格朗相比,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契合。她已经具有某种文学的真正的高度。
索德格朗有着非常新颖的语感,晓红也是,非常新颖的、深刻的、朴素的,非常真切的视觉里的心灵状态。索德格朗有着强烈的内心独白,灵异的幻想和对自然的全身心的迷恋。晓红也是,她的那些重要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她的那些深沉挚切的短诗也是。当然把一位在今天已经名气很大的诗人拿来与郑晓红的创作对等相比,可能是可笑的。但,我不由自主。
我知道,这对晓红是不礼貌的比较或者联想。因为像茨维塔耶娃、狄金森、索德格朗、等等世界文学史上的女性大家,他们的人生都有着许多不幸啊!她们的心里有着多少酸楚?他们所承受的苦难和奉献的悲怆是我们很难完全体恤到的。
我当然希望我们自己的苦难与悲伤少一些,再少一些,我们的歌唱明亮,我们的倾诉幸福。可是,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即便他个人的生活多么快乐,他也会把这个世界上,时代的苦难不由自主地揽入自己的情怀去体恤、去温暖啊。哪怕自己命运多么好,他们都要面向全人类的不幸,发出母亲的悲音。
索德格朗说:
你寻找一朵花儿
却找到一枚果实
你寻找一口水井
却找到一片大海
你寻找一个女人
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感到被诡计玩弄了
《姿势》所呈献的是一个灵魂。你读萧萧眉儿--郑晓红的作品,你发现你找到一个灵魂。要知很多被称之为文学的文学是没有灵魂的。而你发现的这一个灵魂,她歌唱自然和社会、人性和兽性、孤独和温暖、新生和死亡,完成着对母亲所在的天堂的冥想,完成着生命最神圣也是最柔弱的那一爱的主题!真如索德格朗所问你的:
你了解痛苦吗?她因为秘密紧攥的拳头强壮而巨大。
你了解痛苦吗?她因为哭肿的眼睛满怀希望地微笑。
你读到的是一个灵魂的痛苦--一个痛苦的灵魂。当你阅读了痛苦,你就理解了这一个灵魂。可是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灵魂的主题是爱,而爱最大的心灵表现却是痛苦?!
"痛苦给予我们通向死亡之国的钥匙",在现实与来世之间灵魂出入的密道就是痛苦。
用晓红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是跌入黑洞,还是鼓翅而飞翔?这是我,一个书写者的秘密。"
她写地牯牛:
地牯牛从来都是倒退着行走,从来不正面前行,连拱身到沙土中的一瞬间,它也不会先把脑袋钻进去,它还是倒退着,保持着谨慎和戒备的姿态。可惜,我生为人类,无法选择超出常理的行走方式,否则,我真的愿意象地牯牛一样,身后的不可知完全在目力以内,谨慎但放心地退走。幼年时,怕鬼,怕黑暗,怕身后无法看到的那一片不能把握的空白。一个人走路,总是要竭力克制着猛然回头看一眼的恐惧,惊慌但又装作镇静地急走。对地牯牛而言,它的前面就是后面,它的后面就是前面,就是这样一个转身,世界就发生了变化。
是的,"就是这样一个转身,世界就发生了变化。"就是这样一个转身,晓红的写作发生了变化。
你就看她对身后的事怎么心怀恐惧玩味不止。她的"所有与疼痛有关的记忆必然发生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
但是晓红没有把读者放在黑暗里不管。我不断地想起但丁,想起贝亚特丽丝对但丁的引领。我搜索"贝亚特丽丝",读到了一位斑竹的诗歌:
地狱里能再次邂逅到贝亚特丽丝
是诗人最伟大的浪漫构思
即使是地狱里的短暂慰籍
也让诗人感到是天使的到来
亲爱的贝亚特丽丝
诗人在九重天堂 九层地狱里
依然相信群星会升起 黑夜不再
是爱也 引导着走向你
在晓红的散文里似乎一直有一个灵魂的引领者,那就是她早夭的小妹,她于五年前去世的母亲。或者那个引领者似乎就是童年的她自己,那个母腹中的婴儿;或者是哪个天空盘旋的大鹰。我知道要发现并解读晓红的引领者,是对我的学力的极端的考验。我需要回避更深层的言说,我似乎不能够。
幸福,究竟幸福哪里去了?
痛苦,究竟是谁给予了我们痛苦?
这是极达生命本质,人类实质,命运极点的问题啊。在这个高度上,按照退回去\退回去的写作的秘道,郑晓红用钢笔尖端的亮光微观透视,似乎暗示出一些答案?或者就是纯粹没有答案的无解状态。
或者就只是极端自恋自怜状态下的冥冥对话?
引领与被引领,痛苦与幸福根本就没有界限?
微观生命,极端的微观,才能有极端的呈现。呈现了什么?
生命空间,不同的生命不同的空间。不同的空间里不同的生存关系。
生命时间,不同的生命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精神联系。
空间与时间在极端的沉陷--呈现的过程中,是被扭曲变形,还是在追求极端客观的历程中显微了人类自己极端的无知或不可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