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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尘埃外

(2009-02-20 09:37:07)
标签:

昆虫散文

郑晓红

文化

分类: 自然手稿

 

蝉蜕尘埃外

 

/郑晓红

 

那时的祖母还不年老,兜在网子里的发髻多半都还是黑的,夹在其中的灰白了的头发也并不显眼,可是,祖母的许多说法却很古怪,比如,当我跟着伙伴们去捕捉扒在树干上可着嗓门嚷的蚱蝉时,祖母就神秘兮兮地拉我到窑里指责说,那飞虫动不得,阴气重呢!祖母的古怪念头还不止这些,那次我正在院子里和了泥巴捏娃娃,她就没来由地拿了扫把将我追了好几圈,并大骂我捏泥娃娃是犯了天条,会惹怒天爷让本地大旱的。还有一回,我问伙伴讨要了蚕种回来,装在火柴盒里养着,却被祖母严令扔掉,说蚕跟蜜蜂是相克的,我养的那几条小蚕蚁会将家里养的几箱子蜜蜂都克死。我无从知晓祖母那些古怪说法从何而来,究竟有没有得到实际验证,但我确实一度被那些说法捆缚,时常郁郁寡欢。

好在跟祖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长,我很快就回到林场里的石窑里,林场的前身是石油农场,农场的前身是西北建设兵团的某一支,所以,那时场里的编制还是沿袭军队习惯,像我家所在的地方,就被称为四连,连部也设在这里。其他几个连多是河南人,但连部人员构成要杂得多,有很多外地口音,其中有一个叫林国夫的,似乎是广东人,他那口广东方言,现在想来也是似懂非懂。林国夫那时在连部里算是年龄大的,头发多半白了,据说一生未婚,连部里的大人都喊他林鳏夫,鳏夫叫着大约不大顺口,也没有达到开涮的真正目的,于是大家又改口叫他林寡妇。林寡妇是个好脾气的人,谁这样叫他都成,后来连孩子远远的也这样叫,他都是一笑了之。

林寡妇是个馋嘴的人,他喜欢吃蛇。吃蛇的场面往往会吸引来很多人围看,因为他开场并不使用任何烹调手段,是完完全全的生吞活剥。我断然不敢亲见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只听很多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他是如何技法娴熟的将活蛇扒皮,又是如何精确地找准蛇胆的位置,绿色的蛇胆刚掏出来时似乎还有腾腾血气,林寡妇一仰头,往口中一丢,咕的一声就咽下去了,接下来,他才会将锅灶搬到院子里,在露天里细细烹制蛇肉。

按理说,对林寡妇这样的人,我们这些孩子是应该唯恐避之不及的,因为林场里到处都是蛇,每天上学、玩耍、去菜园子、抱柴禾等等都不可避免的要碰见蛇,碰见的多了,也就惯了,人不搭理蛇,蛇也不搭理人,但林寡妇见一条蛇抓一条蛇生吞活剥一条蛇,若让祖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会吓得魂不附体的,在祖母眼里,蛇是小龙,是家家护院的庄神,若碰见了一定要设香火供奉的,但林寡妇的行为早已超出大不敬的范围,该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们尽管怕他,却还是喜欢跟着他,他手里边,有一只玉蝉呢!

林寡妇对小孩子很大度,没几个大人亲眼见过那玉蝉,但他却肯满足每个小孩子的好奇心,任由我们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一番。据他自己说,那是块汉代玉蝉,用新疆和田玉刻成,用的是“汉八刀”的刻法。在他的指点下,大家数了一下,众口一致认为的确是八刀刻就,但我心下揣疑,总觉似乎要比八刀多那么一两刀。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对玉蝉以及衍生到林寡妇身上的崇拜之情,那玉蝉,虽然雕工粗略,寥寥几笔,但卧在那里的,的确是只温润光洁的玉蝉儿,跟树上常见的蚱蝉有一比呢。

林寡妇吃蛇,却爱蝉,大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蝉蜕尘埃外

那一年夏天,蚱蝉格外的多,每天夜里,都听得见什么东西啪啦啪啦敲打窗子,爬起来借着月色向窗上看,也总能望见又有一两个小黑团儿硬生生撞到玻璃窗上来,啪的一声响,又滚落下去。父母多半都同意我们半夜起身出去拣这种小树猴儿,有时候,大人们也会参与进来,人人端只敞口罐头瓶子,拿只手电筒,一打开房门,就有几只刚从地洞里钻出来尚未蜕皮羽化的蚱蝉拦在脚下,身上还泥乎乎的,像刚在烂泥巴里打了滚儿。上了树的蚱蝉虽多半都蜕了皮,但也一样反应迟钝,被手电筒光罩住就呆了一般,单等你去捏它。高处的抓起来也不费劲,只管在树干上跺几脚,就听见啪啦啪啦一阵响,你尽管去拾就是了。最有趣的是钓蚱蝉的若虫,每棵大树周围的地面上都分布着一些手指粗的小洞,拿根细树枝探进洞里去,呆头呆脑的蚱蝉若虫立刻抱紧枝条任你拽出。每晚出动一回,管保大丰收,第二天住在石窑里的人家户户飘着油炸蚱蝉的香味儿。

但是,吃蛇的林寡妇却从不吃蝉,而不吃蝉的林寡妇又是个捕蝉高手。他若一个人捕蝉,多半是为了戏蝉,将蝉儿拿在手里把玩一番也就放生了。但他常常带领我们一帮小孩子捕蝉,这时,他便是为着巩固他在我们心目中的老大地位了,往往是他捕来的蝉最多,数过了,我们也心悦诚服了,他也还是放了。

白天的蚱蝉不像晚上的蚱蝉那么好捕,虽然它们一心二用,一边不断声地趴在树干上“咋——咋——”直着嗓门大叫,一边把强有力的口器刺入树干有滋有味地吸食树液,但一点都不影响它眼观四路。林寡妇给我们仔细讲过蚱蝉的特征和习性,我们都知道,蚱蝉的视力极好,因为它们有五只眼睛,两只大且有光泽的,是复眼,两只复眼之间还有三个微小的橘色小点,那便是三只单眼,单眼的视力当然远不如复眼,只能感光而已,但五只眼睛,除了身后照顾不到,其他几个方位的风吹草动尽在蚱蝉眼中。因此,林寡妇叫我们白天接近蚱蝉时必须从后方行进,为何螳螂捕蝉能一举成功呢?就是因为螳螂在蝉后面,身后,便是蝉的死穴呢!

我们的装备都很传统,是大人们口口相传沿袭下来的捕蝉手段,嚼一满口麦仁,嚼得满口白沫,直至面气消尽,拿到水里一再淘洗,终于成为一团又软又粘的面胶了,便沾在长杆的一头,用来粘蝉。但我们能制造出来的面胶太少了,嚼上几嘴麦仁,也不过大拇指大小的一团而已,试想,用这样小面积的胶沾蝉的几率会有多高,即使我们成功出现在蚱蝉身后,那沾着面胶的杆子渐渐接近蝉身,也是岌岌可危的场面,常常是快要近身时,便被蝉儿发现纵身飞去了。但是,林寡妇很厉害,他用铁丝圈一个脑袋大的环拧到杆子一头,然后就提着杆子在林子里乱串,并不像寻找蝉儿的模样,很快,他发现大蜘蛛网了,马上用铁丝圈轻轻罩过去,网便在他的杆子上,为了保险起见,他往往会多罩几个蜘蛛网,把他那装备打扮得絮里索落的,这样,他粘蝉的命中率几乎百分之百,只要找见目标,举网一罩,次次成功。

林寡妇总是笑话我们捕蝉时蹑手蹑脚的模样,他说蝉根本听不见,只要在它身后,就可以放开脚步吹着口哨去捕。为了验证,他领着我们做试验,我们一群人潜到一棵树下,一只蚱蝉头朝上方正在放声歌唱,我们开始狂蹦乱跳、鬼哭狼嚎、鸡鸣狗叫……无论制造多大的动静,也没能打断蝉的歌声。我们又惊奇又好笑,盲人化妆,聋子唱歌,这都是天底下的大笑话呢,可眼前这傻乎乎的蝉,竟听不见自己的歌声吗?那么,唱歌还有什么意义呢?林寡妇纠正我们,蝉听得蝉语,听不得人声而已!他给我们解释,人和蝉的听觉器官都有自己能接收的声波范围,而人类制造出的声波,蝉却收不到。所以,雄蝉善歌,且为吸引雌蝉而歌,雌蝉声哑,却善听,听得雄蝉高歌便姗姗而来。

正为我们做解释的林寡妇突然情绪低沉了,他驱散我们,躺在一棵树下,从怀里摸出那只玉蝉儿,将半截子噙到口里,只露出玉蝉温润的头来,他一躺,就是一两个小时,心事重重。我们远远观望,窃窃私语,却个个不敢近前。这时,一个伙伴面露神秘之色,小声说她知道林寡妇怎么了,等我们把小脑袋挤凑到她跟前后,她悄声说:“林寡妇想大姑娘了!”她的话真是让我们大惊失色,小时候,连大人们都不会公开说什么想姑娘之类的话呢,她的话叫我们听来,跟耍流氓差不多了。但她很快对我们透露说,林寡妇年轻时有个大姑娘,差点成了他媳妇,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还是散了,总之,没成!我们顿时信服,并议论纷纷,以为那玉蝉儿,一定是当年大姑娘赠给他的信物,所以他才如此珍藏。议论的当儿,我却暗地里惭愧了!

我曾一度觊觎林寡妇的玉蝉儿,可谓绞尽脑汁哪!

起初,我是打算用我自己的宝贝跟林寡妇交换的。我家里有一样很漂亮的别人家都没有的装饰品,一只玻璃松鼠,两只小前爪抱在胸前,爪里还抱了小松果,小脑袋微微昂着,嘴巴张开,露出两颗显眼又可爱的门牙,大尾巴高高翘起……尽管我知道它是用玻璃做的,但是,我仍然骄傲的对外宣称,那是一只珍贵的水晶松鼠。不知是否有人相信,但总之,从来没有人为此辩驳过。我就是打算用这只水晶松鼠跟林寡妇交换的。

当我带着水晶松鼠向林寡妇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他似乎是忍俊不禁,我看见他几度扭过头去笑得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了,我几近恼羞成怒,但既未达目的,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装作没发现他在强忍笑容。后来,他郑重地对我说:“你知道着这玉蝉是派什么用场吗?”原来,玉蝉是“口含”中的葬玉,也就是压舌蝉,是人死后含在口中的玩意儿。他说,“这玉蝉儿是汉代古玉,是在死人嘴里含过的东西啊!”林寡妇的话吓得我汗毛森森,浑身直打激灵儿。我突然想起祖母曾警告过我蝉儿阴气重的话来,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吗?我把这个推测告诉林寡妇,并告诉他,其实我的祖母才是真正的寡妇,而他不是。林寡妇哈哈大笑。

祖母从老家到林场看望我们,并决定住一段时间。她在平原上过惯了,对一推门就看到山的环境很排斥,她整天嚷着心急啊心焦啊,眼前不敞亮啊,满耳朵知了叫啊,除了山什么都望不到啊……为了排遣烦闷,她开始密集地干活,做完这样做那样,实在没活计了就衲鞋底,嘶啦嘶啦扯线的声音彻夜不息。可不知怎么的,祖母就认识了林寡妇,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俩已经坐在院子里开始拉闲了,祖母说着一口地道的甘肃本地方言,林寡妇说了一口广东天书,竟然交流自若。

林寡妇主动将玉蝉儿掏出来给祖母看,祖母并不接,连声说,阴气重呢,带那么个东西干啥。林寡妇不以为然,他伸手在空中划着圈儿讲:人死了,含在口里,可以轮回复生呢,你这辈子没完成的想望,下辈子完成,总有圆满的时候。为什么口含要用蝉的造型呢?你看蚱蝉一辈子,四年时间要在地下挖掘的黑洞里度过,钻出地面羽化成蝉在阳光下也就活一个季节吧,咋咋呼呼忙忙乱乱就为个繁衍后代,跟人多像啊!

我坐在他俩中间,但他们都对我视而不见,他们的话跟手里正褪的玉米粒儿一样多,他们嘴里说着,手里忙活着,玉蝉儿卧在林寡妇膝盖上。新鲜的玉米粒儿先是埋了他们的脚,又依着腿渐渐上升,连小腿也埋住了。祖母本是嫌树上的蚱蝉吵闹不休的,但现在也不觉得了,他们俩的听觉器官,跟蝉一样只能接受对方的声波了。

在林寡妇的生活里,不只有蛇,有蝉,还有凶猛的野猪。野猪是各连的公共敌人,它们长相丑陋性情贪婪,一旦窜进玉米地或者向日葵地里,一晚上就能祸害掉一两亩地。连里的大人想尽办法对付野猪,只要发现野猪的踪迹了,男人们会倾巢而动。林寡妇虽然年纪大了,但他是个好猎手,是剿灭野猪队伍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他们的集体行动多半都大胜而归,战利品被扛回来,女人们集中在某一家厨房里彻夜劳作,男人们将家家户户的大小桌子都搬到院子里集中成一长排,第二天,节日的盛宴开始了,整个连部里都飘荡着野猪肉的香气儿。

祖母没有吃过野猪肉,但她已经听林寡妇讲了许多捕猎野猪时的惊险场面,林寡妇同时向祖母承诺,他会安顿人密切注意野猪的行踪,一定让祖母尽快在长条桌上品尝到野猪肉的味道。那一天终于来临了,男人们天色未黑就带着猎枪出发了,他们早早埋伏在野猪可能出没的地方。林寡妇当然首当其冲,他是最好的猎手,第一发子弹总是由他射出!

轰……

林寡妇的枪坐膛了,弹砂向后冲出,直接揭掉了他半个脑袋。

安葬林寡妇的时候,那只玉蝉儿,含在他口里。

我没看见祖母有过分悲痛的表示,至少,在我眼见的地方,祖母都是很平静的。好些天过去了,有一天黄昏,祖母在炕上默坐,我坐在祖母身边折纸,祖母突然将我推下炕去,她不容置疑地叫我对着东南方向磕头,我磕了一个,她叫我再磕,我又磕了,她叫我不要停下来,接着,祖母就伏在炕上哭了起来。第二天,祖母离开林场,回到她的平原上去了。

很多年后的祖母,头发全部白了,她变得很老很老,我回老家看她,她总是在大门口的树阴下呆坐,树干上落了几只蚱蝉,像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一起发声,一起收声,一样的声部,一样的平仄。我问祖母,“吵吗?要我赶它们走吗?”祖母微微含笑,答非所问,“你发现了吗?蝉儿啊,跟向日葵一样,撵太阳呢,它们啊,撵着太阳在树干上挪了一圈了,在地底下呆得时间太长了,出来了,看着太阳爱啊!”

老祖母笑着,出声笑着,笑得老泪纵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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